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佛杀GL》楠安 文案: 二改文案,自以为不喜欢佛前座下的, 可入大世篇三十五章起看。 原文案本意是想讲一个女子 从一无所知,出佛门净土 入沧桑苦海,以浮华行舟 彻众生虚妄,悟天地痴贪 攀权势高位,寂无声山河。 佛门的槛,是摩尼的肩,卧在红尘和净土间,把人们渡来渡去。 此文感情线比较慢热,也比较弱,也可能没有苏爽片段,大家酌情入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子桑,白允沫,南无, ┃ 配角:白若, ┃ 其它: 第1章 阿弥陀佛   盛暑刚过,田陇间往来劳作的农人络绎不绝,也不时有驰马飞过入山野秋狩的贵胃公子,亦不乏进山进庙祈佑秋成的香客们。   □□基业于此,称王始于长州,后定国于天下之时,便功赐建寺院于长州郊外的仙盘山,称太国寺,专为高官贵胄祈诵,修持。   后有王妃立意出家,便改整此院为比丘寺,顾及先祖御意,其它一切照常,未改寺名。   寺庙本地仙盘山高处,后院位置居高便可看见香客入寺的概况。   这日子桑又如往时那般练了会字,带着圆和盘锯在老树下,眺眼望着山门往下的道儿。   太国寺是作比丘庙,因着王室的缘故,往来香客都是些有身份的人,香油灯钱都不若其它寺院般随心随意,来礼佛的人并不多。   每日都会有那么几家大户的小姐夫人,乘着马车,带着三两下人,往山上来。   所以对于车马这等东西,子桑并不陌生。   不过单单只骑乘马上山来拜佛的,记忆里倒不曾见过。   更为稀奇的是,并非单骑,而是一队人马,打头之人穿着青色的锦衫,袍带在风中卷扬。   这些人可不像是什么夫人小姐,子桑越发觉得奇怪,不过娘亲现下不在这里,子桑不知道今天是和哪个师父修禅去了。   她自记事起,便一直在这院里头,即是去到佛堂走动也时常会被一些有些资历的师父劝回院里边。   师父们告诉她,你身份特殊,这院里都是光着头的女尼们,你即未剃发,总也在一群光着脑袋的比丘里走动,不太妥当。   因着这事,子桑曾好几次也让主持给自己剃度。   主持只说,我这剃刀,剃的是悲苦,是红尘俗世,不只是三千烦丝,你不曾染尘,何以出尘世,遁空门。   子桑不懂,这剃度之事便每也不得成行。   况娘亲知这事后,问她说,若是剃成了比丘,你便永再不能离开这山这庙宇了,可行?   不可行。她是发了愿要下山的。   听说山下有好吃的,圆和暗地里告诉她,山下的人不只吃些斋饭果子,还有鸡鸭鱼肉,煎的炸的,炒的,煮的。   圆和是个九岁,比她小一岁的比丘尼,长得圆圆润润,师父们都说她模样讨喜,所以时常下山去大户人家做法事时,便带上圆和去。   这些个什么鸡鸭鱼,子桑倒是从些书里看到过,却仍是不明白如何样子,怎的能吃。   如此,她便极是好奇那味道。   除了吃,山下也有许许多的人,那些都是在佛祖庇佑下的众生,她得看看众生都长得是何面貌。   那队人马已然进了山门,大约是入了庙院了,如此就不见了身影。   眼下的仙盘山只剩些许云雾往来涌动。   往时这会,先生都会来给她讲讲故事,说些史话,今儿未来也没听他事先儿说,子桑便越发觉得闲闷许多。   旁边的圆和手趴在矮树上正打着盹儿。   圆和很是爱睡,爱吃,子桑问娘亲这是为何。   娘亲说,这是小孩子的习性,大概是圆和身子长得比较慢。   主持说,有时候佛祖喜欢在梦里与人讲经,圆和正是佛祖生辰那日被人搁在寺院里的,或而和佛祖比较投缘,如此时常被叫去讲解经文罢。   不过子桑觉得圆和她师父说的更有意思,也更像那么回事。   圆和师父说,这世间有一种物甚,名曰白猪,用四条腿走路,鼻子呈圆筒状,生性便是爱吃爱睡,圆和大概前世便这东西,只是前腿便前了一对小胳膊罢。   对了,有位神仙也是如此模样的。   子桑便找了许多经文,果然看见有个长着大耳长鼻子的神仙,照着圆和一看,肥态确实有些相像的。   如此,她便更相信圆和的师父。   子桑把圆和摇醒,准备叫着她带自己去前院里看看那骑马入寺的都是些什么人。   寻常都是圆和给她在前头探路,往那些人少的地方去走动,怕撞上些有威望的师父。   这些有威望的师父说话时总是沉着脸,眉眼下垂,她们总也说,你本就是被禁足在此,如何可四下走动。   主持也说,你确实不应该到处乱走。   子桑觉得甚是不公,圆和连长州城都可去,可她连出这个小院都似犯了大过般,如此她偏爱偷偷摸摸儿地叫圆和打前,自己在寺院里到处溜达。   圆和往往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擦擦嘴角,她说今日在梦里梦见的,是一种叫肉包子的东西。   有次圆和随师父去做法事,偷摸到人家厨房里抓了两个包子,咬开来吃了发现里边的馅儿跟寺院里包着白菜的全不一样。   油花花的,尤其好吃。   因着好吃,圆和偷着装了好些在身上,准备带回来给子桑吃的。   结果她那小身子,本就圆滚滚,走道儿就时常摔倒,那日用干净的布帕包着五六个包子就往肚子里塞着,师父们也没注意,可在佛院门口就给拌了个跟头,师父拉她起来时,那包子零零落落的四下滚开来。   师父说,别以为佛祖整天儿都只端坐在佛堂里,力法无边。   她的意思是说,圆和那一跟头,是佛祖罚她的。   不过真罚她的,还是师父,圆和师父懂得多,对圆和管得也严。   因着包子这事,圆和便犯了大戒,一是偷戒,这是大过,二是开荤,这也是非常大的罪过了。   师父先是给了圆和一顿香板,一双本就胖乎乎的手肿了好些日子。   圆和连着念了一个月的经,为了罚她开荤这事,每日餐食也被师父简去许多。   如此圆和竟瘦了好些。   圆和抹干净嘴边的口水,往四周看了看悄声告诉子桑说,下次若是有机会,我还是要偷给你吃的。   她说好吃得不得了,可这嘴里的滋味用嘴巴哪里说得清楚,她便一心想着要给子桑尝一尝,子桑才会相信的。   子桑说,若是发现了,我也要挨香板的。   圆和摇着头说,你虽住在寺院里,可是未曾受戒,吃什么都是无防的。   看她如此执著于偷包子的事情,子桑便说,你意思是单单偷给我吃,到时候你不吃?   圆和果然是不敢应这话的,那次跟头到底让她相信了佛祖的灵光,赶紧双手合什道了先阿弥陀佛。   也正这会时候,院门突然便开了,吓得圆和光溜溜的脑袋缩了起来。   推门的,是前院负责接引香客人僧尼,子桑眼熟得的紧,因每次她想跑出院门时,都会被这僧尼拦回来。   那僧尼人倒也不算坏,就是不准她走进佛院大门。   门开后,僧尼便拿眼往这边看来,神情复杂,同时双手合什,她问子桑你娘亲可在屋内。   子桑摇头回说娘亲不知约是在何处听经罢。   僧尼回身走到院门外,低声与人说些什么,子桑看了看圆和,圆和也只摇头。   这便怪了,倒是什么人也不先进来。   不过子桑却也是欢喜,这院里难得有些人来,尤其她从那边边角角处,看见衣袍一角,不似僧袍衣料。   也正打量间,那袍带的主人抬脚便跨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慢热,不,或者说,此文大概有情又无情,看客酌情细甄。   前边都是些佛前座下的事,为故事来的,为情深意切来的,可跳到大世篇35章看起。 第2章 阿弥陀佛   这是一个上唇留着些黑胡子,穿着青色锦衫的男子。   娘亲说,男子通常便是会有胡须的,长在下巴或上唇,也有腮边,面上长许多须髯的人。   先生青阳也有胡子,他的胡子很长,还是与头发一致的银白色。   男子穿衣打扮都与女子不同。   男子的发是要束起来的,寻常人家就以竹冠,木衩,或布巾束着,不可凌乱。   男子都是着长筒衣衫,腰旧扎着腰带的,富贵人家的腰带会绣金银丝线,甚至还会镶玉石。   眼前这个锦衫男子,腰间扎着的腰带上倒没有玉石,不过绣着极多的纹饰。   子桑站在开过花,正偶落着叶的矮树下,拿眼看住向她渐渐走近的男子。   子桑问过娘亲,如是这般说,我也是男子装扮了?   每这般问时,娘亲总也是叹息点头,确实是如此的。   那即我是女子,为何不与我像那些香客般,穿花色绸罗,将头发顺在腰后边呢?   子桑喜欢看那些女子头发在风中飘起来的模样,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如此,娘亲便会侧开头去,语气总也变得有些吱唔,她说,这院里反正就你与我,男子装束利落些,也轻简。   因这般,打小,子桑便一直穿一身僧衣,头上冠着一方玉冠。   陌生男子身量很高,比院里的师父们都高些,他也盯着子桑看。   对看了一会,男子须下的唇便展露开来,露出细白的齿,他说,你今年应当十岁了。   竟被他一说就中,子桑嗯了一声。   才前些天的事,娘亲给她煮了碗面,她说是寿面,因为她十岁了。   圆和也说那面不好吃,长寿面应该是长长条条的,娘亲煮的却是白糊胡的一碗,不过子桑仍是被娘亲看着吃掉了一碗。   娘亲当时还说,伯良今天也应该吃着长寿面罢。   伯良是她哥哥,娘亲说,你们是同胞连胎,就是手拉着手从娘亲身上下来的。   关于下来这事,子桑问了娘亲好多次是怎么个样子,娘亲也只说,那会儿你和伯良都只有一点点大,藏在娘亲肚子里,时候到了时,娘亲便把你们拿了出来。   子桑在自己身上比划了许多次,仍是不知娘亲的手如何能伸到肚子里去,她又如何藏进了娘亲的肚子。   她去问主持,主持说,这得你长大了才会知道。   她去问圆和她师父,师父说,这得你长大了才会知道。   她最后才问的先生,先生说,这得有个男人帮着才能放进去,再拿出来。   如此一番周折,她大概只是浅浅地明白,公父把她和伯良放到了娘亲的身上,藏在肚子里十个月娘亲再把他们两人拿出来。   公父拿走了伯良,娘亲便只有子桑了。   想到公父,子桑便问男子,你知道风塑侯吗,那是我公父。   娘亲说过,公父是王侯,极有身份的人,这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男子果然点头说认得。   只这时,院里又匆匆进来一穿僧长,青丝以素色锦带轻拢于身后的女子。   看见娘亲,子桑便有些惧了。   娘亲果然喝她,往时教你的那些话,可都是全不曾放在心上?   娘亲是不许她随便在人前提公父。   子桑低头认错,子桑当以自强,不提我公父尊位。   “空桐见过夫人。”男子作礼福身,礼数极是周到。   子桑暗自记下了他叫空桐,似乎是娘亲的旧识。   娘亲倒不像是见了好友的模样,并不还礼,反是一下子跪在地上,子桑深感不惑,也跟着跪在她旁边,瞧瞧娘亲,又瞧瞧那叫空桐的男子。   空桐亦也是对着娘亲跪了下来。   这般似要讲禅似的。   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了些错事时,便会在主持禅房里哭哭啼啼,跪在主持面前,主持也只好与她们对着跪来讲些佛经里宽恕的话。   空桐 :“夫人请起身。”   娘亲:“公子帮我。”   空桐:“旦说。”   娘亲:“公子可是来接我母女回府?”   空桐:“只是前来探视。”   娘亲:“无夷无他求,只想见吾儿一面。”   空桐:“此事……我勉力而为。”   这地面上的青砖磕得膝盖儿疼,待起来时,子桑站着有些踉跄,便挨着无夷。   娘亲时常提起伯良,每见她长个子时,娘亲便说,伯良怕也这般高了。   祈福时,也时常在佛前说,佑我儿……   空桐也站起了身。   空桐:“子桑很像伯良。”   娘亲:“我猜着也是这般。”   娘亲提来提去,还是要讲伯良,也不问公父的事情,子桑暗暗有些焦灼。   她心里一直想问,我公父怎的都不来看我们呢。   她刚知晓这事上有父母一词时,便问过娘亲,为何我没有父亲,或者爹爹。   娘亲告诉她,你不一样,你应当叫公父,因为你爹爹是侯爷,是发今王上的儿子。   因为他是公父,不是爹爹,所以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男子与女子,结成姻缘,参拜天地,合居一处,生养子女,是为家室。   主持说,光头的僧人们,是没有家室的,她们是要侍奉佛祖的人。   可子桑不是光头,她问娘亲,为何我也没有家室,公父不与我们一起呢。   娘亲便不说了。   圆和的师父说,你不应当问的,你娘亲会难受。   娘亲难受的时候就总叹气,也不说话,子桑不喜欢娘亲这样,她便不敢再问了。   连先生也不告诉她,为何她和娘亲会在寺院里,公父却在长州府里。   不过院里还有些话从的僧尼。   她们说,你公父不喜欢你与你娘亲。   子桑便也这样想着。   不过后来娘亲知道这事后,便与她说,只是因为公父身份特殊,她们才留在了侍院里的,留在寺院里可以给公父和哥哥祈福。   还能发愿,你公父到时候总会来接你的。   娘亲竟是哭了,因为空桐告诉她伯良哥哥骑马摔伤了腿。   子桑拉过娘亲的手摇了摇,娘亲不哭,子桑心疼。   空桐有些筹措,他又看着子桑,笑起来时,很是温和,他要走了。   他和娘亲说:“让子桑送我一段,可否。”   娘亲抹着泪点头。   子桑便也跟着把面上的泪擦干,她其实不喜欢娘亲哭的,娘亲一哭,她便也要哭。   娘亲说,你去送送公叔。   出了小院的门,走得远了些,子桑才敢问空桐,娘亲让我叫你公叔,这是何意。   空桐说,我与你公父情比兄弟,你便应当如此叫我。   兄弟又是如何的?   空桐想了想,他说,便是相互照应,福祸相与,和衣对寝这般。   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静悄悄写文,无声息做—— 第3章 阿弥陀佛   自那日见过空桐后,子桑便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他再来的日子。   空桐说,或许哪天就来接她去见公父。   子桑没敢把这话说给娘亲听。   也没敢和圆和说,圆和总也是藏不住话,嘴巴一张,秘密就全跑出来了。   子桑把这话说给了先生听。   空桐来那几日后头,先生都没来过院儿里,这几天才又开始如往常那般,领着子桑念些国史。   问先生他那几日去哪里了。   先生说,最近天下事儿多,他便又去长州府城里要了几日的饭,好未雨绸缪。   原来如此。   这倒并非第一次,先生就住在仙盘山里,先生有时候说他睡在树洞里,有时候睡在山洞里,有时候就睡在石头上,甚至有时候还说他睡在天上。   先生,你总也胡说,人怎么能睡在天上呢。   先生说,我说是天上就是天上。   缠着先生讨要了好些天如何睡在天上的秘决,子桑才大概领会到,先生所说的天上,不过是仙盘山尖尖儿上的那块大石头。   先生说,早晨时,山尖尖儿边上都是云海雾霭,可不就如天上仙宫般。   子桑没出过寺院,也不知那些洞啊,石头什么的到底是真有,还是都先生说来好玩的。   娘亲说先生爱玩,所以才去讨饭。   这院里都是有给先生供食的,不少他吃。   娘亲说,先生是先王之师,善相面,去哪里都是得人敬重的。   先生说,我讨的,不是那粥米面,我讨的,是这天下人的命势,运势,气势。   这子桑又是不懂了。   子桑把空桐来院里的事儿告诉先生。   或而哪天,公叔空桐便会来接我去长州府城呢。   子桑说,先生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带我去讨饭罢。   即是书里有说过,乞讨之人,便是穷困无路时,盘锯于街市,流连于荒野,居无定所的人。   她还是不懂,这有何怜,何苦,何畏。   先生喜欢乞讨,那定然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听子桑的要带着他一起,先生哈哈大笑,先生说,你若是讨的话,便要向佛祖讨这天下。   天下是什么。   你摸不着它,也不知道它究竟是长是扁,是方是圆。   它是众生是所在,是人间,亦是地狱。   摇头。   又过了些日子,先生突然说他要走了。   往时他走却是从来不说的。   子桑问他,你可又要去讨食么。   先生说,他不讨了,他讨来没甚用。   先生说,我偏爱好些风头上的事儿,所以才巴巴地跑着来做了几年你的先生。   往时久了,或许国史里便添再为我添上一笔,我或许就是二代帝师了。   娘亲早便说过,青阳的学问是极好的,不过他说的书本以外的闲碎话,你只听听就好,不必妄加揣意。   子桑也就没把这些她听不懂的话记下来。   只是先生,你何时回来。   先生说,这次我是要真走了。   不回来了?   不回了。   你那些洞可怎么办?   让回给那些山妖儿好了。   先生说,那些个洞啊,地盘儿啊,都是他与山妖儿小仙儿们大战了三百回合抢得的。   胡说。   娘亲如此评判,还特地和先生正色商议,让以后不要说这些荒谬的话。   这次是真不回了,先生身上背着个包,衣衫上几个口子也没补上,模样很是寒碜,不过胡子仍是白而飘逸。   先生说,我再考考你。   子桑听他真再也不回来,一点头,泪珠子不巴哒巴哒地往下掉。   他就喜欢听着先生胡说,先生走了,就再也没人给他讲那些妖儿啊,洞儿的事。   先生问你还记得这几日抄的什么书么?   那书还在案头,子桑自是记得,她打小习字看文,对书文上的事情,倒是记得牢靠。   抄的是家国篇。   全书有十三卷之多,子桑每日都抄一会,连着三年,抄了五遍。   何为家?   子桑怔了一番,这篇章她都是记得的,并未有说过这事,她摇了摇头,先生又是戏耍她。   先生,家国篇里可是没这等释义。只说诸侯有国,大夫有家,有国有家,天下衡之。   先生说,世上之事,书中没有的大抵多了,总不能事事都翻阅书典。   子桑反问,那先生说何为家?   先生:“你自考量。”   果然。   先生不答反又问,何为国。   这个难不倒子桑。   南凉国是国,北昌国也是国,西陵国,东池国都是国以界为线,城邑为守,一方疆土一方国。   为何长州城不叫长州国?   先生今日问的问题可都不是书里边能一下子找到说法的,子桑面上的泪早干了,一心只想着搜巡答案,还特地去翻书。   先生抚须。   地之所载,天命所归,心之所向,众望所在,地大物博,民乐而安生,此为国,天子掌国,以众生为本。   切记王之道义,天下人福扯所系,王之身,公器也,当以万民心义为先,先国后家。   先生,你说太多了。   子桑知这些书里都是未曾有的,提笔记下,抬首时,先生一身脏兮兮的布缕在风中丝丝曳曳。   先生,先生。   子桑追出去,刚出了小院,便有僧尼告诫她,佛门静地,不可喧哗。   不过她哭时,僧尼却又不阻止她了。   圆和从师父那里回来时,子桑才哭第二回 刚止住。   见了圆和。   子桑便忍不住又开始哭第三回 ,一边哭,一边把先生这次并非出去讨食,而是再不回来的事儿讲给圆和听。   圆和说,先生不在了还有我陪你呢。   圆和说,我肯定不会离开你。   这不一样,子桑哭得更厉害了些。   她知道圆和可不说书,也不会讲故事,圆和连经文都还看不全。   更何况,圆和除了吃和睡,其它的都是不知道啊。   以后许多事,她便不知道找谁问去了,何况,她把空桐可能会来接她的秘密告诉给了先生。   结果先生就这般带着他的秘密跑了。   也不知道他会去到哪里呢。   子桑再把先生不回来的事告诉了娘亲,前边儿哭了三回,这回虽也是伤心,却再也挤不出多余的泪来。   圆和挨打时,她哭了一回。   主持说,泪珠儿,代表你与这个人的情份,若是再不相见时,掉的泪便代表你们缘分的重量。   娘亲说,青阳本就是这般性子,也罢,以后你便自己爱写写,爱看看,我当初也说了,你只不过一介女子,不必要通晓什么史文经论的。   言罢,娘亲又叹了口气,伯良不知都读些什么,不知识得字文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众生。   本文关于佛谒,关于这些什么国史论,全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第4章 阿弥陀佛   子桑仍是照着时辰学书的。   毕竟除了这等事情,她也再无别的事情可干。   只是寺院里总也不时会有些新鲜事,抓着她的好奇心性。   听说寺院晨最近来了许多流民。   流民和乞丐不一样的。   史册里会提到流民,不常提到乞丐,乞丐通常是一两个,像先生那样,形单影只。   若很多没饭吃的人聚集在了一起,那便叫流民,这些流民通常都是来自同一处地方,而且有着身份牌,有身份牌,没饭吃的,一群人才叫流民。   子桑从那些书里边读到了学问中猜想,或许是哪里发了灾,或者是打了仗,这些人没了地方住,便四处寻找合适再度落户的地方罢。   佛院开支都是府库负责,所以每有难民流至都先到寺院安顿,再官府出面妥理。   仙盘山除了太国寺,领近的山头,还有一座僧院,正是当初改迁时建的,叫普陀寺。   在流民安置这项上,男子归普陀寺,女子便安置在太国寺,如此才不与佛院规矩相冲撞。   圆和是下过山,进过城的人,对于流民自是无堪兴趣,反倒觉得流民身上通常满是脏污,她并不愿去。   圆和说,守院的那位师父最近走动得很是勤快,我们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那这般好了,我们就溜过去瞧一瞧,尔后我陪你去香堂里抓果子吃。   寺里有好几处香堂,每日都有香客来奉上许多果子,待一日下来,夜夜时,才会有僧尼撤下来,另外安排分配。   圆和哪里忍不住等着院里的荼点,她巴不得自己便是那座上的菩萨,香客摆上来就开吃。   饶是子桑的提议很快便被接纳了。   这会师父们都去了大佛殿,四下走动的人僧尼较少,一路倒也还算通畅,只是到香堂的时候,圆和忍不住停了下来。   反正也是顺道,要不我们先抓点果子。   抓了果子圆和估计便要躲起来吃个痛快,再打会盹了,子桑自是不依她,拉着往佛寺的下院走,那里通常是用来放干柴的地方。   现在横七竖八躺着或坐着好些人。   全是些妇女,还有孩子童。   如圆和说的那般,这些人身上满是脏污,肤色发干,许多女人的女丝都粘结在了一块儿。   子桑走上前去,多少有些害怕,尤其这些人都只是拿一双眼盯她一下,便不再作理。   她本想问问这些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也顺便问一下是否见过她先生青阳。   青阳虽然不是流民,只是个讨食的人,可在道儿上,或许就撞见了。   先生是白头发,和白胡子,拎着个小包袱,身上衣服有好几个没来及得上补丁的口子。   子桑就近坐在那院头的石阶上,她面前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   那孩子可真小,皱巴着脸,哼唧了几声,突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连子桑也吓了跳,不知她怎么了。   女人拿手拍了拍孩子,又是把衣领拉开,把那东西往小孩子嘴里一塞,孩子当即就止住了声,腮邦子动呀动的,手在女人衣领上拽来拽去。   似乎是很好吃的东西。   圆和咽了咽口水,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亦转头看了看子桑。   女人身前那东西,她们都是有见过的。   有天子桑便发现,为何院里的师父们身前都有圆圆的两个东西呢,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连菩萨也是如此。   子桑当时就指着座上的菩萨问主持来着。   主持少见地沉默了好一会。   她说,女身便都是有的。   子桑说,我和圆和都没有。   主持说,时机成熟时自然就有了。   问娘亲时,娘亲有些不高兴,得知她还问了主持,声音便有些僵硬。   娘亲说,以后不许再问这事儿。   不过子桑还是怂恿了圆和去问她师父。   没来由的,圆和吃了一顿香板,她师父说她小小年纪也犯淫戒。   于是她们便连淫戒是什么也不敢再问了。   小孩子的嘴巴咂了咂,只见面上就沾了些白白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里边装着些可以喝的东西。   大概是被盯得有些久了,那妇人有些嫌恶地用眼神扫了扫子圆和,便转过身,背对着她们。   圆和探头再看了看,又是在自己圆肥的胸口捏了捏。   子桑发现,有人正盯着她们看,便戳了戳圆和,叫她擦擦口水,还有,不要再捏胸口了,师父说了,在人前,要行坐周正。   圆和这才不再执著于自身的纠扯中。   就几步开外,一个小孩儿看着他们。   披头散发,面上一绺绺的黑印儿,衣裳约莫看得出原本是褐色的,此番大半都变成了污黑色,也不像是小孩子的衣服,松松垮垮,露出半抹小肩。   见子桑打量他,小孩子便站了起来,往前走两步,便一个踉跄,差点就扑在她们面前。   吓得两人都一下子坐后边了点。   不过幸而只是踉跄,原是衣摆太长了,小孩子起身时没有撩起来。   得了教训他便学了聪明了些,把下摆拉起些,露出细瘦的小腿。   小孩子原也是好奇,他看着子桑,又看着圆和。   他说,为何,你们一个光头,一个有头发。   有头发很奇怪吗?   子桑说,因为她没有剃度,只是住在这里。   就像你也不是光头。   这般因着头发的问题,她们和小孩子便也慢慢熟悉了些。   小孩说,他叫吉百。   确实如子桑猜想的那般,家住在东池和南凉交界的地方,早年打仗后,家乡人口减少许多,又赶上前些天发洪水,许多人便都往里走。   已经在路上走了许多天了。   吉百说,他们打算去王都白壁城。   打仗打不到白壁城,发水发到白壁城也有国库顶着,不容易闹饥荒,总之大家都觉得白壁城很好。   先生说白壁城是王城,英雄才人倍出之处,诗书礼仪皆为国之楷模。   先生还说,白壁城中有天水河,水源从无人之境,绝高之雪川呼流而下,天下人称蛟龙过王土,也亦伏地而行。   子桑的事愿里,也是想着要去白壁城的。   娘亲说,当今王上是她的王爷爷,她可是帝王之后,每次读国史时,她便在心中暗自想着辈份,比如这是曾曾曾太爷爷,那这个就六个曾太爷爷。   当今王上是南凉第十二代君王,这般推下来,子桑便把开国先祖叫做十一个曾太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奶包。 第5章 阿弥陀佛   吉百也是男子。   不过他没有胡须,吉百说他爹娘都没有了。   说这话时,他眼眶湿湿的,没有眼泪掉下来。   子桑想,他定然已哭了好多回了,情份也就都用完了罢。   子桑安慰吉百说,圆和打小就没有爹娘,你比她好一些。   圆和拧巴着身子。   她惦记着香堂里的果子,不喜欢脏兮兮的吉百。   子桑便叫吉百和她们一起玩儿。   难得有面会接触男孩子,子桑自是希望可以拉着一起。   圆和开始时是拒绝的。   后来子桑说,多一双手,拿得也多些,她听着很是在理,便应承了下来。   她们偷偷摸摸儿地,挨着墙边绕进香堂。   堂上坐着三尊大菩萨,圆和双手合什喃喃自语地拜了三拜。   自肉包子的事情后,她做坏事前都要在心里先忏悔一番,讲些什么下不为例的话,尤其这香堂里的菩萨她又是特别喜欢的。   子桑小声告诉吉百,圆和最喜欢坐在中间的那个,因为这样贡桌上的东西看得最全,吃起来也方便。   有时候圆和突然便会发愤念经,她的誓言就是要修成香堂里的佛陀。   每个盘子里都匀一点,这才不容易被发现,太国寺里僧尼并不非常多,因此若事情做得明显了,能抓出来打香板的,也就圆和这个小光头了。   子桑负责拿,圆和与吉百都拉起衣摆来装。   过程都还算是顺利的,三人又是扶着墙跟儿,跑到一处小院里。   这院子是原来是出家的王妃住过的,每日有人晨里打扫上香,其它时候都是无人走动。   院子修辑都很是雅致,子桑不明白为何不给住人。   娘亲说,那里供着王妃的佛骨,寻常人都是不敢走近的。   不过主持倒没提什么佛骨,她说是给身份尊贵地客人备着的,每日打扫,贵客来了,便不觉得生份,局促。   可从来也没见过什么贵客住进去。   子桑和圆和对这院里外都熟悉得很,仍是像往时那般领着吉百往里走,把兜着的东西倒在案上。   吉百进了屋后,便一直环顾打量周边。   屋子干净整洁,门户敞开着,完全就像富贵人家里清素的模样。   吉百以为子桑和圆和就是住在这里的。   吉百说,要不我也剃了头发做和尚好了。   圆和赶紧摇头,她说,不要剃度才好,做了和尚后就不能吃肉包子,那么多好吃的都不能吃。   吉百想想也是,他说,虽然很少吃肉,不过前些日子,他可是吃了好多。   他说路上经过山里时,叔叔他们抓到了一头野山羊,拿在火上烤熟了吃,是非常之好的。   子桑知道羊大概和马那般差不多,竟也是可以吃的,她很是意外。   吉百变得有些飘飘然,又是说了好些吃过的东西。   圆和这会却有些不开心,原来方才吉百兜的枣儿全都沾上了好些泥土。   见状,原本还咧着嘴笑的吉百一下子就跟下脑袋,像犯了错似儿的。   这不打紧,院里本就有一方活泉,驻了个小池儿,子桑搂着枣儿,带上吉百往那小池儿边上蹲,不一会就收拾干净了。   子桑让吉百顺便洗了把脸。   如此就干净了许多,吉百的脸和圆和的一比就显得瘦小很多,下巴儿尖尖的,不过眼睛倒不似圆和那般圆,而是呈细长状。   不过,都是好看的。   回到屋里边时,子桑发现案上怎的又多了许多吃的。   她原本还担心,按圆和那性子,早一个人吃掉了许多。   正疑惑时,圆和又抱出来许多,开心得很,她说里还有很多,而且有些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果子。   比如那圆圆小小红红人,她吃了一个很微酸又很甜。   子桑便跟着到了里屋。   只见平时空空的桌上确是放了许多吃的,而且还飘着股与平时不一样的香味,子桑有些不安起来,她又想到了主持说的贵客。   还是赶紧离开才是。   只是转过身来,却看见屋里多了个人——也是个小孩子。   那小孩子身上穿身湖蓝色的童子帽,头上亦是罩着布巾帽,打扮很是精致,只是面上有些惺松。   小孩子比圆和还在再矮小些。   她揉了揉眼睛,想要开口说话时,却忍不住又连着打了两声哈欠。   打算走的子桑见是小孩子便不那般着急。   你们偷东西。   小孩子,呐呐地说,声音有些含糊,似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圆和听见偷字缩了缩手,她最怕挨香板了,每次都打得两只手跟馒头似的。   圆和壮着胆子问小孩,你怎么会在这里。   吉百是从小孩子的后边进来的,因着见是个小孩子,子桑她们也在里屋,便以为是认识的。   听见声音小孩转过身,哇呀地叫了一声,便小跑到子桑身后,拽住了子桑的的僧衣。   如此你吓我,我吓你后,小孩也完本醒了过神来,子桑她们也觉得小孩挺好玩的,大家便一起围坐在桌子前吃东西。   小孩说,这里所有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吃,因为都是我的。   小孩说,她叫白允沫。   白氏的白,允诺的允,浮沫的沫。   子桑是识字的,不过,没听过白色的白,只当时白色白好了。   白允沫才七岁,似乎已经会认字写字了,子桑觉得真是奇怪,因为圆和九岁了也写不好写,经文上的许多字一直都记不住。   白允沫说,她早上才来的寺院里,坐马车坐得难受才睡觉的。   子桑还是想到,白允沫定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里,她问白允沫,你娘亲呢。   白允沫只摇头,她说,她也正要去找呢。   子桑赶紧又拉着圆和与吉百,她说,我们得走了。   要是给娘亲知道她不仅跑出院子,还扰了香客清静,又要给娘亲说道了。   白允沫见她们要走,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她说,你们吃完了我的东西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孤苦伶丁地,如何是好。   三人都怔住了,方才的白允沫举止谈吐都很流畅,没想到哭起来,其实也和常见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不过哭归哭,她说的这话,竟不像是小孩子会说的。   子桑也是后来才知晓,白允沫经常学这种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道具,野山羊。 第6章 阿弥陀佛   吃人手短,桌面上的东西确实是她们吃掉的,由是被白允沫这般一说出来,三人也有些不好意思。   子桑便微是弯下腰来,哄着白允沫,她说,我们这里有好些枣儿,留给你,就当是和你换了吃的,便两清了。   白允沫哭得也实在,方才还嗷嗷儿的,这会立时收了声。   她说,我不稀罕你们的枣儿,我可是什么都吃过的人。   说是这么说,子桑还是把枣儿放到了桌上的盘儿里,这样她便不会过意不去了。   她告诉白允沫,如此她们便不算是偷,只是交换而已。   白允沫又哇地哭出来,哭一会又收声说,不行不行,总之你们得再陪着我玩一会儿。   吉百说,他得先走了,院里午时这会要分粥的。   约莫是本身就害怕吉百的样子,白允沫倒是先点了头,她说,你可以先走罢。   这般姿态,果然是像这里的主人派头。   圆和见了,就说,那我们也要走了,师父一会开斋饭是会找我的。   若又是知她没有认认真真儿地敲木鱼背经文,许又是打香板儿。   圆和也是实在儿的,再没有什么比香板儿更怕人的了。   竟也是跟在吉百后边就走了。   听先生讲书时说过,但凡友人交好,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托。   若非如此,便是泛泛之交。   先生说,你与圆和是两小无猜。   子桑仍是认为她与圆和是泛泛之交。   今日更是证实了如此,屋里一下子便只剩下子桑对着不时嗷嗷两声的白允沫。   其实让她哭她没什么大不了。   白允沫嗷嗷儿地使了两把劲,面上也就左右各挂了一珠泪,眼眶里的些许湿意大约是情份不够,怎的也掉不下来。   主持说,泪珠儿,代表你与这个人的情份,若是再不相见时,掉的泪便代表你们缘分的重量。   子桑想,她和白允沫的情份,原来就两滴泪。   她也见过有香客带着不听话的孩子来寺院里拜佛,她便躲起来看。   哄小孩子,总是要温声细语。   子桑微微弯下腰,用手将白允沫面儿上的两珠泪儿——她们之间的情份,轻轻地抹去。   眼泪这种东西冰冰凉凉的。   所以情份这种东西,也是薄凉的,这是娘亲说的。   好啦,我再陪你一会,你就不要再哭了。   子桑知道,白允沫再哭也是挤不出眼泪来的,她只是喜嗷嗷儿地干嚎。   往时圆和每挨香板时,香板还没落实,便嚎得惊天动地。   圆和说,这样,师父打的时候便总会吓一跳,板子也落得不那般厚实了。   白允沫乖乖儿的,一双圆溜的眼睛望着子桑。   面上粉□□白的,睫毛上还有些湿意,整个人显得很是乖巧。   白允沫说,子桑,你长大了一定会是个好看的人。   院里的师父们也说她好看,子桑与白允沫说,我现在也是好看的。   白允沫怔怔儿的点了点头。   白允沫说,我娘亲没有夫君,姨娘干娘们也没有夫君,于是我就想着,一定要找个好看的夫君回去。   白允沫说,有了夫君,娘亲可能就不敢凶她了。   夫君便是和你拜天地,合居一室的男子,子桑这个是知道的。   不过她不知道白允沫找夫君和她娘亲凶她有什么关联。   白允沫一双小手拧在身身,侧着头,淡淡然地望着地面。   竟做得一副愁思满面的样子,她说,娘亲若是气恼我,我夫君便会出来保护我,我夫君出来保护我,娘亲便会只顾着凶他了。   如此,倒也有几分道理。   听起来,白允沫的娘亲似乎很凶。   子桑也怕娘亲,不过娘亲倒是不凶,便是动不动喜欢叹气难过。怕她如此,所以子桑才总也是不敢随处惹事。   说到夫君这个词时,白允沫举手投足间,都像佛堂里壁画上的仙女儿那般,虽是笨拙,倒也可以看出来,她一会又是抚额,一会又是扶钗——她头上戴着巾帽,手便装模作样的扶着。   白允沫说,子桑,你可曾婚配了。   婚配这词,子桑也是知道的。   男子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便做了好吃的,拿了那些家里的值钱物甚,拿去给女子家人过过嘴,过过眼,便把女子引回家中,配带在床上。   如此便是了。   这也是先生青阳教说的,子桑问说,如何配带在床上。   先生说,把衣服物什么都脱了,把被子盖起来,这般便可以。   那倒也是并不复杂。   子桑问过先生,何时才会有男子做了好吃的,拿了值钱的物事来院里把她带回去,配在床上。   先生这回倒只抚须,并不多言。   子桑告诉白允沫,还未曾婚配,她又问白允沫,想必你也是没有的。   娘亲说了,婚配这事,要长大了才可以的。   具体娘亲倒好像没有说要长多大。   可能长到娘亲那般大吧,子桑没有问娘亲是如何被公父引回府中,又如何配在床上的。   娘亲和主持她们似乎都不太喜欢说这些。   白允沫说,她也还是个干净的女子,未曾婚配。   白允沫说,即然,男未婚,女未嫁,要不我们就此交好,上香拜了菩萨,把这□□定下来,你便是我夫君了。   子桑骇然,那怎么可以。   毕竟白允沫是女子,她也是女子,况且白允沫虽是给了好吃的给她,可也不见她拿什么稀奇贵重的物甚出来给她看。   这样就要把她领回去,配带在床上,似乎是歪门邪道,不合正理儿的。   子桑赶紧摇头,她得告诉白允沫,自个也是女儿身,等着男子来引她,不过却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屋里便走近来一身量高挑的女子。   女子穿着淡绿的纱衣,丝发盘结得整整齐齐,顺着肩往下铺。   走路时,腰的肢轻摇。   那也是个好看人,女子看见子桑,便问白允沫,她管白允沫叫少主,何时醒的,这又是谁。   白允沫即时便答,这是我的新夫君。   这又是不对了,连香也没点,什么交拜定情的东西都未曾见着,便成了夫君,还是新的?   子桑不及细想那旧夫君又是如可个说法,连连摇头,我不是她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五笔的缘故,所以如果错字的话,文意偏差会比较大,会努力捉虫   若是看到漏掉的大虫儿,领导们千万及时吭个声,哼一句也是好的,免得虫儿生仔,成了势头。 第7章 阿弥陀佛   子桑仍旧是没来得及告诉白允沫她的女子身份,屋里便又来了人,而且是一拨儿人。   主持也在其中。   这便不大好了,主持原本正和那为首一首白衣长衫,面容秀雅端庄的女子谈笑风声,见着子桑神色紧了紧。   主持少见的,沉下脸,她说,回院里儿去。   主持的话,她向来都是不敢不听的,因为娘亲也很听主持的话。   子桑匆匆儿地瞥了眼白允沫,算是道别,尔后又冲那为首的女子福了福身,说句叨扰,便小跑出了院子。   已是用斋的时辰了。   娘亲的果然又有些生气,她说,你越发儿地喜欢乱跑了。   子桑知错了。   虽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并不知为何她便不能如圆和那般四下走动,可她知道,只说这一句话,娘亲通常便只会抚抚她的脑袋。   娘亲会说下次就不许这样。   圆和问娘亲,少主是什么?   娘亲说,只有大商社有名氏人家的子嗣才会叫少主。   寻常人家的,都称呼公子小子。   娘亲说,伯良是侯爷家的嫡子,即不叫少主,也不叫公子,人家叫了他,要叫世子的。   子桑问娘亲,那我呢。   娘亲说,你是小姐。   这样啊,那便没什么稀奇的了,子桑想,倒还是叫子桑好了。   隔日,子桑让圆和去叫吉百上她院里来玩。   圆和磨唧了许久,她说,子桑,你这样真不好,有我陪着你玩,你还惦记得别人。   子桑说,那不一样,吉百是男孩子,而且吉百是院外边的人,再说,吉百吃过那么多你没吃过的肉。   说到肉,圆和舔了舔嘴皮子就去找吉百了。   吉百果然便来了,仍旧是先前那副模样,不过下摆短了许多。   吉夏说,他在柴房用柴刀割掉了过长的那一部份。   这样不容易摔倒。   吉百说,你们今天要是不来找我,明天就见不到我了。   寺院里不可能一直养着这些难民,官府里会安排着让去各奴院找活,或者划些村子让他们去住,不愿意如此的,也得自行下了另谋别的路子。   吉百说,他叔叔还是要带他去白壁城的。   他叔叔说,白壁城里有王宫,有王气,能富贵。   才见了两回他便要走了,难得遇到些外来的小孩。   子桑又让圆和去看看白允沫来不来。   吉百与圆和都对这提议不是很赞成,他们说,白允沫来了或许又是要哭的。   不打紧的,子桑说,哄哄她就好了。   圆和别扭归别扭,还是去了,不过回来后她就说,院里没人了,也没得吃的了。   可能下山了罢,她又不是这寺里的比丘。   三人围蹲一块,商量着要玩些什么。   圆和与吉百寻常时候,不过是偷偷香堂的果子,或者在院里儿偷偷绕来绕去,围着师父们打转,此番也想不到三个人可以玩些什么。   吉百说,我们可以来玩背背。   子桑与圆和初时都不知那里什么。   吉百指手划脚一翻后,她们发现,原来这背背是这般简单,无非就是轮把这个人背到那边去,轮着再背回来。   虽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听着很是有意思。   吉百自告奋勇的来背圆和。   圆和喜欢玩这游戏,她说,在长州城看过人家大人会背小孩子,她当时还赖着让师父背她。   师父说她太圆了背不起来。   吉百说,不会的,你个子小小的,不重,能背起来。   说是这样说,吉百蹲下来让圆和趴到他背上去,结果好半天没起来。   吉百又让圆站到石凳上,再趴到他背上。   这才挪了几步,不过子桑看得清楚,圆和正一下一下地往下掉。   还不到指定位置的半程上,圆和便屁股着地,掉在了地上,这还不算,吉百也一下子往后仰着坐在她身上。   圆和喊屁股疼,直眨眼泪。   除了喊疼,圆和也仍是怪吉百,她说,吉百身上太脏了,把她僧袍都弄脏了。   果然吉百身上有好几处污泥都蹭到了圆和的僧衣上。   子桑这时想到为何不让吉百也似他这般穿僧衣呢。   衣箱里还有身僧衣,是她去岁时穿的,她个子长得快,穿着有些显短,娘亲便收在了箱底,大概是院里暂时用不到,库管也没有来收了去。   子桑从屋里边翻了僧衣出来在吉百身上比划着,长短刚好全适,还大出来一些。   子桑便又从屋里找了洗浴时用的帛布,打了干净的水,拉着扯着给吉百先头发擦身子。   吉百初时是不愿意的。   子桑说,干净了,你才好穿干净的衣服,你不想穿这僧衣服。   吉百扯着身上的脏衣裳,又看了子桑放在旁边的旧僧衣,终是答应了下来。   子桑发现,吉百的身子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多了个东西。   吉百说,男儿都是会有那东西的,他说,没有了,便不是男儿了。   原来男子与女子,并非穿衣打扮的区别。   以前怎的都没有人告诉我男子还多长了个东西呢,不过圆和说,女子比男子多长了两个东西。   想想,似乎确是如此区分的。   折腾上了许久,吉百的头发才干了,子桑说要帮他把头发束起来,那样才好看。   可是她和圆和都不大会梳头。   如此又是弄了好半天,子桑才按着娘亲给自己梳头时的记忆,照着勉强把吉百的头发都拢在了一块,用丝布带扎好。   却总也是有些歪歪邪邪。   想了想子桑便把自个头上的小玉冠拿下来,给吉百用上了。   一番打扮下来,吉百果然和之前大不一样,按圆和的话来说,也像个小家公子般。   吉百看着镜里边的自己,也很是欢喜。   吉百说,你们对我真好,我们做朋友吧。   先生说,凡友人交好,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托。   子桑说,那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哪天我们便也去白壁城找你。   圆和说就是,你可得多攒些银钱,留着给我和子桑买肉包子,还有野山羊。   圆和见过些许世面,知道银钱是个好东西。   吉百解释说,野山羊是没得买的,得去山里边抓。   圆和便说,那这样的话,你不去白壁城也可以,就专门在仙盘山上抓羊给我们吃吧?   吉百很是为难,他说,他还是要走的。   他现在不走,子桑也是要叫他回下院去的,娘亲一会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就会背来背去啊,虽然只是背来背去,也能玩上好几天,哎,其实长大了也喜欢这种背来抱去的游戏,只是升级版,对配置要求会比较多。 第8章 阿弥陀佛   果然吉百前脚刚走,娘亲后脚就回来了。   见屋里一片零乱,出手收拾了一遍,一边收拾还一边说子桑今天怎的不好好学书。   前些儿又说女子不消学什么书的。   子桑也不说穿,她回娘亲说已经抄过书了,她确是也有抄的,只是抄得不多,先生不在时,便觉得学了书也不知说给谁听。   娘亲不去听佛诵经时,便拿着块帕子,穿针引线在帛上绣些东西。   断断续续,娘亲也是用去了好几十块帕子,每次绣着绣着便叹息一声,把那帕子收了起来,重新用换过一方帛布。   圆和师父说,你娘亲不曾学过那绣花的活儿,现在闲着才又拿来打发时间。   确实浪费了许多物什,不过反正王府里一直都有往院里供着用度,也不缺那么些针线布。   这次倒没有丢, 子桑看见那上边绣着个好看的瑞兽图纹。   娘亲说,绣了给伯良做随身的荷包。   娘亲说,给伯良绣好后,便给子桑也绣一个。   这好些年过去了,她还在绣给伯良的那个。   娘亲把那方锈帕举起来,左右观望着,她说,估摸着,再有个十天半月便绣好了。   子桑问娘亲,然后就给我再绣一个么。   娘亲似乎把这事儿给忘了,只是拧了拧眉,有些为难。   可也是可以,不过估摸着也要绣上三年。   伯良这个,娘亲说大概绣了有五年罢,学了两年才算有所小成,便开始取了新的布,每日慢手慢脚的只敢绣几针,以免走错了针,乱了形便不好看了。   子桑便觉不必再说这荷包的事儿了,她还是用原来那个罢。   原来那个荷包是先生送给他的。   有日先生讨食回来,便给她一个麻布色的布袋子,里边装着几枚铜钱。   先生说,这是乾坤袋。   啊呀,今天讨食时,遇到了弥勒佛,他说听说你有学生一个,乃是帝王之后,将来或是要做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此,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便托你转送了这袋子给学生罢。   经书上有说过,乾坤袋里可是什么都有的,吃的喝的用的穿的。   子桑倒来倒去,也只有那两枚铜钱。   娘亲说,估计你先生路上哪里捡来的,便随便编个胡话来哄着你。   再者乾坤袋照着传言里,应当是个大些的口袋,并非荷包这等东西。   不过子桑仍是很爱惜先生送的这个荷包,虽上边也只是绣了个小小的莲花,模样净素平常,可也是她平生的第一个荷包,由此经常带在身边,装的还是那两枚桐钱。   待娘亲将绣花用的物甚收起后,才正眼打量了一番子桑。   突然眼神就变得奇怪起来,往子桑头顶上扫来扫去。   娘亲问,你头上的小玉冠呢。   子桑才想起,给了吉百忘记摘下来了。   子桑不敢告诉娘亲她随便就给了别人,只低头说,不知,或许是出去玩时掉了。   娘亲说,你还能去哪里玩,赶紧随着我去找。   圆和这时也在旁边,几度想要开口的,也只敢看着子桑。   三人先是在小院里走了一圈。   自是看毫无成果的,娘亲便又往院外儿附近走。   圆和与子桑都是知道那小玉冠去向的,自是知道如此走来走去,也找不见东西,如此,便心事重得,哪里有找东西的样子。   娘亲渐渐生疑。   娘亲知道圆和向来是藏不住话的人。   娘亲与圆和说,你是出家人,说谎要下无间地狱的,你仔细说来,那小玉冠到底是摔了还是怎了?   圆和果然不是那等患难与共,生死相托的友人,一问就张口把吉百给抖落了出来。   娘亲显然生气了,不过比往时不一样的是,她这番并非伤心难过,而是真真的气恼,她说,那是外祖父留给你的信物,怎么能随意便给了不相熟的人。   子桑只敢低头领骂,心里却觉得自己与吉百已是好友了,并不算什么陌人。   娘亲往偏院里儿去了, 她也只能跟着。   也是奇怪,娘亲虽不能出寺院,可通常也是可以在院里自由走动的,那些个僧尼,偏就为难我,子桑如是想着。   三人转而就到了偏院。   院里的人仍是像上次子桑看到的那般,衣衫破败,面上,发上都是脏乱不已。   原以为子吉百穿了干净的僧衣,又梳齐了头发,在这些人里这是很容易找出来的,不料也是转了好几圈,他们才在角落里找到了吉百。   他身上的僧衣不仅破了几处,还满是泥巴,头发哪里还有齐整的模样,松松散散的搭着。   要紧儿的是他面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嘴唇也破了。   子桑诧异间,叫了一声吉百。   不等继续说,吉百便把手伸了出来,摊开手掌。   掌心里正是那一方小玉冠,完好无损,却染着几丝血污。   吉百哽着嗓子说还给你。   娘亲径自从吉百手中取了玉冠,责怨地看了一眼子桑。   子桑问吉百,你怎么弄得这副模样了。   面上除了青紫的於痕,还有的几划血印子,子桑看得出来 ,那似是给人指甲抓的。   女子与人打架便会这般,往时时常有女子便带着这样的口子来寺院找主持求解。   主持说,那夫君一人有两三个夫人,如此,夫人们便容易相互打架,打架的时候你挠我,我挠你,便会留下这种印子。   旁边有个看着面上也是比较年轻的女子,她说,吉百偷东西,那些女人便打他,要抢他头上的玉冠。   子桑赶紧辫说,那是我送给他的,并不是他偷。   娘亲不让子桑再说下去了,拉了吉百起身,她说,你随我回院里吧。   吉百抹了抹眼角,看看子桑,又便怯怯地站了起来。   回了院里边,娘亲重新给吉夏梳了头,用丝带将头发束了起来。   娘亲说,吉百只是个流民,不能戴玉冠的,即是戴了,别人也容易抢他的。   子桑不明白为何要抢。   娘亲说,金玉金玉,贵中之贵,在你这里,这是信物,可是到了寺院外面,这便是值钱的物事,可换来粮米,换来丝绸,甚至田产。   如此大家便都想得到这东西,便容易做出对吉百这样的事情来。   娘亲说,幸而那些人还有些分寸,只欺负眼熟,知根底的人,不然受伤的或者就不是吉百,而是你了。   子桑仍是不懂,不过却记下了,原来世上也有些不那般友好的人,即是流民,也分奸恶。   作者有话要说:   女子打架的招式无非是抓挠扯,男子大概是没指甲,头发又短,便只能动拳脚了。 第9章 阿弥陀佛   小玉冠的事情后,吉百第二日便和流民们一起离开了寺院,子桑站在矮树下,从山门那里守了好久,也找了好久才眺见了一个穿着僧衣的小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在白壁城见呢。   矮树上的叶子越掉越少。   这番入了深秋。   先生说过长州地南,节气感不若王都白壁城那般明显,于是叶子也会落得比其它地方晚些。   主持难得来一次院里。   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子桑大声和娘亲说,主持来了。   娘亲赶紧便收起绣了几针的布帛,抽身出来,与主持见礼。   主持平时便是笑笑的,这番笑意更为明显,她看看子桑,转而对子桑娘亲说,是长州风塑侯府来了信,还送来了两身衣裳。   娘亲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手便摸上主持捧着的那两件物甚。   娘亲问主持,稍的是口信,还是书信。   主持说是口信,说或而过些天会叫人来接子桑,除此外便没有再说其它。   娘亲便接过主持手里的物甚,展了开来。   子桑听得是要来接她的消息,当时便感觉要飞起来,再瞧娘亲手里的衣裳,大小模样似是她穿的,一时止不住跳脚,是公父托人送给我的。   娘亲倒并不太高兴,只淡淡地将衣裳披在子桑身上看了看,说,确实是专门为你做的。   除了衣裳还有革靴,看着便很是厚实精致。   子桑接过主持手里的托盘,往里找来找去,再往下也是一套与他身量大小差不多的衣裳。   子桑不解,她问主持,怎的没有给娘亲送衣衫呢。   主持亦是摇头。   娘亲说,小孩子才兴穿新衣,娘亲是大人,便不送的。   原来还有这等规矩。   子桑顾着开心,倒也并未再多想。   子桑问主持说,那公父何时会来接我与娘亲呢。   主持仍是摇头,她说,只是带了这么句话,我想,下次若是来接的话,先会送了书信来叫你母女准备吧。   主持走后,圆和便来了。   子桑给她看侯府送来的新衣裳,圆和说好看,娘亲也说好看。   不过圆和并不高兴,反倒嘟着嘴,抱怨起来。   圆和说,吉百走了,你也要走了,我可怎么办。   子桑说,你和我一起走,可以吗,她问娘亲。   娘亲似乎有心事,她总是有心事的样子,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子桑说,你以后就不再要教你师父给你把长出来的毛毛儿剃掉了,这样你就当还了俗,像我一样,菩萨便不会怪你吃了肉。   娘亲说过,留头发的都是俗人,爱吃什么吃什么,菩萨管不了那么多人的嘴巴,只管剃了度的僧人。   圆和隔了两日来找子桑时,手又是红通通地肿着。   师父说了,我已是佛门弟子,心中念着吃肉便是不对,师父还说,我与你不同,我是生来就要侍侯菩萨的。   师父还说,若不是菩萨收留了我,我便早早儿地就饿死了,哪里有今日,所以我得留在寺院里报菩萨恩养。   那这样,圆和便不能同她一起去侯府里吃好吃的了。   子桑黯然,不过她仍是劝着圆和,你师父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你看有时候她也说,吃太多,夜里就会有鬼刹来打你。   可圆和每夜都睡得好好的,并不曾见过什么鬼刹。   如此,圆和又觉得或许仍是有机会跟着子桑一起下山的。   子桑却是一直盼着侯府来接的书信。   她问娘亲,怎的还不见有信来说接我呢。   娘亲说,该来时自会来,万一不来了呢?   子桑一愣,千万不可以不来呀,她一直盼着公父来接她下山呢。   先生说山下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玩的,苦的,乐的悲的。   不过先生也说过,山下什么都没有,只有浮华。   子桑只理解上了前一句话,她得去看看,那长州城的吃的,喝的,玩的,乐的,苦的,悲的都是何等模样。   见娘亲又把那两身新衣裳拿出来摆来摆去的看,摸着上面精致的纹章,子桑猜想着,娘亲其实也是相下山的吧。   娘亲肯定也是想穿新衣的,公父做事真是不仔细,怎么可以忘记了娘亲呢。   娘亲突然说,子桑,娘亲若是不在你身边,你也是要好好听话的。   子桑点头答应下来,娘亲说的话,她一向都应承。   应了下来后,子桑才问娘亲,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   除了白日里头,娘亲时常去各禅房里念经或听佛,她们几乎都是在一块儿的。   娘亲说,人世这种东西,变幻无常,现在是这般,指不定哪天就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娘亲说,总之,娘亲不在你身边时,你也要听话。   子桑就有些不懂了,娘亲若不在我身边,我要听谁的话呢。   主持时常会说,你要听你娘亲的话。   所以子桑以为,听话这词都是用在娘亲和她身上的。   想来娘亲也不是很明白的,被问到时怔了一下,然后犹豫着说,听你公叔的,或……公父。   她是先说的公叔,再说的公父。   子桑问娘亲,公父是怎样的人,像公叔那样,还是像先生那样呢?   像先生就有些老了,先生有时坐得久些便要喊腰头,总也让她帮着捏肩拿背。   娘亲说,都不像,你公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子桑问娘亲,公父爱笑吗?   娘亲摇头,她说她也记不大清了。   子桑在心里头想,怎么会不记得呢,夫与妻不是当初都要脱光了衣服,用同一条被子捂着么。   由是关乎到这等娘亲不爱听的事儿,子桑便不敢多问,她只盼着公父接她的书信能早些儿到。   于是她天天儿地跑去主持那里问问有没有什么信儿什么的。   主持总也是爱摇头。   主持说,你要是下了山是不是就不想回来了。   子桑是想着不回来了,不过想到或而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主持,便说,我还是会再回来的。   主持笑笑,问你回来作什么?   子桑说,就像往时这样,不懂不惑时,就来问问主持。   圆和师父说,主持是替菩萨说话的人,为世人答疑解惑。   子桑又是问主持,主持,为何没有男子来与你婚配,引着你入家室,再脱了衣服,一起裹在被子里呢。   本来这话娘亲是不让她问主持的,不过因着主持听了她上边的话很是高兴,她便忍不住问了。   主持竟是第二次难得的沉默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罪过罪过。 第10章 阿弥陀佛   子桑这日又早早便爬了起来。   她想着,或而公父懒得写书信,指着哪天就突然入院了呢,晨起时,天暗暗的,仅能看见三五步左右远的东西。   这般早的时候,僧尼们都各自忙着佛堂和早课的事情,隔着浓雾也都不曾注意到她。   如此子桑便发现隔着雾时,总能听见些令人不解的话。   尤其最近,提到公父的僧尼倒是多了起来。   风塑候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那些雾里的僧尼最是喜欢以这话开头。   有时候也顺带夸一夸子桑,她们说,她娘亲长得也好看,所以子桑眉眼比那画象里的童了还要惹人怜爱。   说着说着,这些话后边就多了些奇怪之处。   她们说,风塑侯不喜女子偏爱男子,外人都猜是酒醉的缘故,总之大婚那日入了婚房,能做的也都做了,二日醒来时却是勃然大怒,持刀相向。   再后来,住着私宅的夫人竟传出喜报,风塑侯却仍是不闻不问,直到后得知夫人无夷生出龙凤台,便命人抱走了男婴,进而又把母女两个遣送上了太国寺。   子桑思来想去,却不敢把这话说给娘亲听。   娘亲说了,这世上,许多人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   子桑便把这些话按下心头,想着,只是这些僧尼爱乱讲话摆了。   她坐在大佛殿间的石阶上,看着佛寺的院门,天慢慢亮起来时,周边的人影才能影约看见。   这般时辰,鲜少有香客前来,不过也并非没有。   这日也是一般时候,天稍许亮了些,人走进三五步便能分辨出模样来,子桑看见有一行女子走前来,见人多,她便又往石阶边边上挪了些。   打头的那女子,形态端庄,步子轻稳,面儿微抬着,正定定地往上走,竟是有些面熟。   正思忖时,子桑忽听见有个小孩子的声音。   小孩说,娘亲你看,伯良哥哥。   一行人一时便停了下来。   女子转过头,子桑才想起,原是那日见到白允沫的院子里出现过的女子。   子桑也看见了白允沫,她正被上次叫她少主的人抱在身子里,手正指着她。   子桑站起来说,我是子桑呀,不是伯良。   白允沫怎的也会知道伯良呢。   白允沫咦了一声,然后说,子桑,你怎么长得和伯良哥哥一个样子。   看来她也有见过伯良的。   子桑不及说话,便从身后的雾色中听到了娘亲的声音,她敢紧先应了娘亲说,在这边。   娘亲便很快走了过来。   娘亲给她拿了件厚些的外衫,她说今天露水重,你不要再这里坐了。   娘亲又看见边上一行人正瞅着她们,便有些疑惑。   娘亲问那打头的女子,可是我家孩儿扰了各位香主了。   女子摇了摇头,不仅露出些许笑意,还福了福身子,她说不曾有的事儿,只是我家小女看着你家公子欢喜,便吵闹了一番。   娘亲向来不大与院外边的人走动,拜别后便领着子桑往回了小院。   娘亲说,院外的人,你还是少见的好。   子桑说,那我以后若是去了长州城的话,怎的能不见人呢。   圆和说了,长州城可处处是人,总不能到哪里都闭着眼睛不见人的。   娘亲只说,在院里,你便不得乱见一些人的,要乖乖的,娘亲说,指不定会有些坏心眼的人把你抢了去。   子桑只好应了下来,她是不相信谁还能把她抢了去。   差不多也是散了早课的时候,院里便来了人,原是在大佛殿里遇到的那位夫人。   夫人手里牵着白允沫。   白允沫一看见子桑便说,夫君,早上你怎的也不好好儿和我说上几句话便走了。   娘亲听得这话很是震惊。   子桑赶紧又解释说,我不是你夫君。   “不必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为首的那位夫人声音真真儿地清柔,却又持成,比起娘亲来,多了几分英气,她说,是我这做娘的教导无方,小女年小,净喜欢学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见了好看的小公子便要拉着来结亲。   夫人自报了来头,她说姓白。   她叫白若。   子桑娘亲便也出于礼节,报了自己名字,她说,只是寄居在这里妇人罢了,夫人唤我无夷便是。   白若笑了笑,放开手里的白允沫,往前走了些,打量着无夷。   “倒是有想起来,风塑侯有囚女一事,不想今日有缘拜会,真是菩萨灵光。”   她说这话时,一双眼似笑非笑,看得无夷侧开了眼:“不知白夫人此番专程拜会是何用意。”   白若:“有桩事倒是好巧不巧,前儿打长州过,看到风塑侯府招名医为世子治伤,我正好随便带着个有些本事的大夫,便自荐上门去,在侯府住了些日子。”   无夷:“是给伯良治腿伤?”   白若非:“正是,世子和您面前的这位,眉眼几乎分豪不差,我就想着没得错了,是传闻中被囚的那位小姐罢。”   娘亲又是低下了头,不过很快她便细细向白若问起了伯良的伤势。   得知好了许多,近日已能下床走动时,娘亲又是抹了把泪。   娘亲提到伯良时总是要伤心好一会。   白允沫不兴听这些,上前来便拉子桑,她问自家娘亲,也问后边那些个丫鬟,她说,你们看我新找的夫君是不是比前儿个好看。   丫鬟们都是掩嘴笑着点头,只白若嗔她说,不要吓着人家。   白允沫说:”娘亲,我们可以带着子桑哥哥回王都吗?我想给一娘过过眼,一娘说过,她最是看得准男人的心眼了。”   白若:“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就想带着人家走?   子桑倒是真想去白壁城,不过想着白允沫想这般便领着她去婚配她仍是有些担忧。   待白允沫刚张嘴时,她便直摇头。   白允沫还是要问的,她就问,子桑你可愿意随我回家?   她家既然住在白壁城的话,或而去看看也无妨,虽是摇过了头,子桑还是有些心动了,她看向娘亲,然后问白允沫,那得把我娘亲也带上。   作者有话要说:   白若内心:现在那几位,就够我头疼的了。 第11章 阿弥陀佛   说到底白允沫也是个小孩子。   娘亲说,小孩子说的话,比青阳先生说的话还不可信。   虽那日因着子桑和娘亲没办法跟着她下山,她在院里哭得声嘶力竭。   子桑看见她不止是眼泪咣咣地往下掉,鼻涕也是一把抓。   子桑想,原来她和白允沫的情份不过两次见面,已变得这般重了,不过她哭不出来。   如此她觉得很是心虚,只好一个劲地冲白允沫摆手说有缘再会。   后头,子桑和圆和又偷偷儿去到那间见过白允沫的屋子里头,也没能再遇到白允沫。   子桑又是想起来,也仍旧没有告诉白允沫,她不是男子。   夫妻相结合,都是一个男子,一个女子这般。   白允沫一直把她当成男子,所以才想着找她做夫君吧。   如此,子桑对于白允沫那一把眼泪鼻涕感到很是不值。   圆和说她隔着几座院墙都听见了白允沫的哭声,她说,没想到有人比我还能哭。   日子又是静声了下来,院里矮树上的叶子都一个劲儿地枯了,只等着被风吹落下来,子桑也没别的地方去,久不见人来接,也渐渐儿地不再去大佛殿石梯上坐。   娘亲也说,或许就忘了呢,娘亲还从那两身送来的新衣裳里拿了一套给子桑换上。   她说,不然你再长高些可能就穿不着了。   穿的时候,衣裳偏宽松了些,娘亲说,应该是比量着你哥哥伯良的身子做的,或许他长得粗壮些,毕竟是世子或而吃得会比较好。   子桑穿了新衣,便让圆和看。   圆和说好看,又问她,你公父要来接你了吗?   圆和说,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人陪我去香堂偷果子了。   子桑摇头,她说公父可能把接我的事儿给忘记了。   主持倒是又有来送过几回信。   那信管是白色的,娘亲说不是公父的信,是上次那个白氏的夫人捎来的,里边说,你哥哥腿好得差不多了。   圆和说,你不走就好。   子桑说,我总还是要走的。   虽不知道是何时,不过她也舍不下圆和,她说不留头发便不留头发,到时候我偏带着你和公父一起回去。   子桑拍着胸脯和圆和说,她公父是风塑候,是当今王上的儿子,大家都要听他的话   圆和便说,难道主持也要听他的吗?   子桑瞅着空后,拉着圆和去了禅室。   小院连着师父们的禅房,走动倒很是方便,没多久便找到了正打座冥思的主持。   主持说,今儿没信。   她以为子桑仍是惦着侯府的信,睁眼瞧了两人便又闭上了眼睛。   子桑摇头说,主持,我公父的官大,还是你的官大。   主持叹气,她说,出家来哪里来的官,自然是你公父地位尊贵。   子桑说,那这般的话,你会听我公父的话吗?   主持这才仔细看着圆和与子桑,她说,佛门中人,要听心佛祖心意,看这事从不从佛心了。   子桑说,让圆和留头发还俗这事儿,从不从佛心?   主持摇头,她说,这事得看圆和她师父的心意。   圆和可不敢再问她师父。   子桑倒并非关注着带圆和下山的事儿了,因着她自己个也不知道何时公父才会又想起来要接她下山去。   她便是不这还俗一事,为何变得这般难,明明院里也有几个僧尼还过俗的。   有些僧尼年纪较轻些,不过十□□的模样,先是哭着喊着,在院门口跪上个三天三夜,寺里也没得法子,只好给她们把头发给剃了去。   主持说过,这些人并非是结了佛缘的,她们一时想不开,便以为只有佛主能可怜她们,觉得尘世里没有她们要的东西,便往这寺院里来。   久了寺院里也没找到她们要的东西,她们便又入世去了。   子桑问,那这些人究竟是找些什么呢?   主持说,有些人找心安,有些找皈依。   子桑说,佛门不就是皈依了吗?   主持说,佛门的皈依是给信奉佛祖的人,有些人是不信佛主的,有些人皈依自己,也有人皈依情缘。   子桑说,情缘怎么能皈依呢,那不是眼泪吗?   主持说,情缘也并非全部都是泪的,它可能是苦乐喜悲,情缘是两个人的事儿,跟你说不清楚的,皈依情缘便是像信任佛祖那般,信着另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在子桑看来,圆和只有可能皈依肉包子,实在是不像被佛祖看中的弟子,她想着圆和若是和主持她们一样要一辈子守在这寺院里不准吃肉包子和野山羊实在是可怜得紧。   可怜圆和的这遭,她自己也是吓了跳,要是公父还不来接她的话,或而她也得在这院里一辈子。   娘亲说过,一辈子就是院里那树开上六十个甲子左右。   那花开一次得好久,子桑都能把国史抄上两遍了,她觉得太久。   子桑问娘亲,圆和师父为何不让圆和留头发,像其它不愿在寺里呆的僧尼般还俗呢。   娘亲说,圆和师父也才不过二十五六岁的人儿,不到二十便日夜地陪护着圆和,哪里是什么清规戒律,是圆和她师父不舍得圆和啊。   于是子桑便不敢再哄着圆和蓄发了。   子桑说,你以后要是下山的话,记得带上你师父。   圆和说,可师父会打我香板呢。   可是娘亲说,你师父打你香板是帮着你长大呢,你看把你打得多胖。   娘亲说了,人活在这事上,能亲近的人不多,所以去哪里都得带着才好。   圆和说,那你要你娘亲,带着我,我带着师父,我们都是可以亲近的人。   子桑数了数,确实也是如此的。   不过圆和也仍是发愁,把主持也带上吧。   如此商量了一下,她们便想主持有没有要带的人呢,主持总是说,她对院里的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个个都是她最疼爱的人……   思来想去,子桑说,这样看来,还是不带主持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10.5日开的文,共计十一章,10,14日一次性全部重修完,在这里,对于已经看过第一次版本的人说一声对不起,后续会正常更文不再任性。 第12章 阿弥陀佛   今儿又来了信管儿,仍是主持拿进来的,子桑看见 那信管儿却不是白色的了,眼睛一时就亮了起来。   白色的信管儿是白夫人叫人送的,今儿的是黑底刻着红纹印的管儿。   子桑心儿通通的跳,不过娘亲在,她只能等娘亲先看完,再给她看。   不过娘亲也并不每封信都给她看的。   就像白夫人送的那些儿信,开前时娘亲还会让她念,念了几回,娘亲就不给她看了。   她还记得,白夫人先是常说伯良腿伤的事儿,说伯良走是能走了,不过原本伤得就比较重,即是治好了,走路却仍是有些拐。   慢慢儿,白夫人便不经常提伯良的事儿了,总也说些花啊,水啊,月啊的东西。   子桑虽识得字,却并非什么词句都理解得了。   那日子桑念着信,便指着其中一句里与卿合欢四字问娘亲,是如何个意思。   娘亲当时脸便红得很。   圆和师父经常说圆和,她说你怎么也不知害臊,或尔,你怎的做出这等事儿来不脸红。   所以脸红这事儿,是不好的。   看着娘亲听着这四个字便面色发红,子桑担心母亲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儿。   娘亲当时便将信儿扯进了怀里,往后的信便再也不让子桑念了,看也是不让看的。   每看完白管儿里的信,娘亲都要抓着那书简儿在院里边走来走去,脸一时红,一时白。   有时候娘亲也是写写回信的,有时候也不写,往往没得回信,白氏的来信便总来得很是频繁,本是五六天儿来一封,频繁的时候一天快马两三封也是有的。   主持开始来送信时都是笑着的,后来是叹着气来的,再后来便板正了脸,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娘亲。   娘亲这时候脸也是会红的,像个做了错事的人。   今儿主持脸色倒是和悦的,也并不急着走。   子桑问主持,这是不是公父府上来的信管儿。   主持和气地点了点头。   娘亲也没把那信简儿给子桑看,只是轻声说着便收了起来,她与子桑说,府上说,过后日便来接你了。   子桑探头想要瞅瞅信儿是如何写的,看看公父的字写得好不好看,娘亲却已然装了起来。   不过日子总算是落实了。   子桑抱住娘亲的大腿,她说,后日我们就可以见到公父和伯良哥哥了。   娘亲也不笑,也不叹气了,只是看了眼主持,尔后便跟着主持走了。   娘亲说,你要去见公父了,我去菩萨面前帮你还愿。   子桑找到了圆和师父房里,圆和正敲着木鱼儿,她师父在旁边翻着经书。   圆和师父和其它的师父不一样,圆和师父生得白白净净儿的,一点儿也不老,娘亲说,圆和师父是官家子女,入院来受的礼遇自然有些不同,年纪轻轻儿地便做了禅房师父。   子桑告诉圆和和师父,她说,我后日便要下山了。   不知为何,原本还是挺高兴儿的,这般说时却又有些哭唧唧的,往日心思里儿就想着,要是有分别时候,她便在山门口哭一遭,好好数数她与圆和的情缘值当多少滴泪珠儿。   可这还没下山呢,就哽不住了。   圆和本是被她师父盯着敲木鱼儿的,听见子桑说后日便要下山,便一敲一停,最后嚎啕起来。   子桑没想到圆和这么快就哭上,她反倒就哭不起来了。   圆和师父先是喝止圆和不许哭,威胁着要打香板,圆和也仍是滚在地上不依。   圆和说,师父,你就让我还俗罢,菩萨的恩情我下辈子再剃度来还。   子桑没想到圆和还有这般执拗的一面,连着受了十个响啪啪的香板也仍是倔着说不想再做小尼了。   她也没想到,原来圆和心里也还有这么多话给她师父说,只见圆和丢下木鱼儿,用被香板儿打得有些肿的手指把眼泪抹净,便一抽一抽地说了起来。   圆和说,我敲木鱼儿的时候,也只想着那些鸡鸭鱼肉,师父你也说了,这样,是罪过。   圆和说,师父你吃过那些,我没吃过,总也觉得心里难受。师父你说我是菩萨亲收的弟子,所以便没了爹娘,可我总觉得被菩萨收了作弟子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即没有爹娘,也没得头发,还没得吃,师父,我不想做菩萨的弟子了。   圆和师父是十五六岁左右进的院,没进院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许多都是吃过的,也不知什么缘由,就进了院。   问她时,她便说是受了佛祖感化。   主持也是这样说的。   没进院多久,佛祖诞辰那日,圆和师父晨里扫地时在院门口便见了圆和,因是她抱进来的,主持便说是缘分,便让她领着养大了。   这样就有了师徒名份,遥遥儿地九年下来,日夜相伴。   圆和师父也是头次见圆和愣愣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整个人面上都惊惊儿的神情,香板也从扬着的手心里掉了下来。   随着香板儿掉下来的,还有泪珠子。   子桑还是头次见圆和师父掉眼泪,净白的面上,泪珠子一个接一个儿的,眼眶也立时红了。   子桑看看圆和,又看看圆和师父。   这下不好了。   圆和看见师父哭,原本说话时止住的眼泪这会也相继掉了下来,圆和师父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   两人就这般对着哭。   子桑原本是来好好儿叙叙旧,道个别的,开始若还有些心酸劲,此番就只剩下惊慌了。   子桑想着很是为难,她说,要不我去把住持叫来,给你们解惑答疑。   圆和师父叫住了她。   圆和师父说,我只是替佛祖哭,哭这小东西没良心,替佛祖哭完,我还是得替佛祖打香板的。   她说圆和违心地侍奉了这么多年佛祖,该罚。   于是圆和双手又肿得像两馒头似的。   不过她这次却是不嚎了,等她师父打完,圆和问,那我可以还俗了么?   圆和师父也不似往时那般说她,只慢慢地瞧着圆和肿着的小手儿,然后纤手拾过香板后放落到圆和手里,她说可以。   圆和师父说,你是我的弟子,你掺着俗世的心在我面前念了这么多无用的经,便是给了我罪过,我也得受罚。   圆和师父说,你若是要还俗就得把欠佛祖的,先还上。   圆和师父说,你打我一百个香板,个个都得响,打完了,你要吃肉包子,还是野山羊,还是鸡儿鸭的,我都不管,你要跟子桑走,我也是不管的。   子桑不曾想过,原来做师父的也是要受罚的。   可平时圆和挨十个香板手就又红又肿的,若一百个,手得有多疼啊。   圆和看看手里的香板,又看看师父伸过来的一支玉手。   那手每日都捻着一串佛珠,那是上品1080颗的佛珠,此时便盘在师父周身,师父说,诚心念一句\'阿弥陀佛’能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师父说,每个人都有罪孽在身,罪太重了,所以用这上品千颗的珠子,她给圆和的念珠只有12颗。   师父说过,徒儿有罪师父受,所以师父用千佛珠拨着两个人的恶。   师父又是扬了扬那纤长似玉的手,指尖微颤,她说,你不想吃鸡了?不想烤羊儿吃了?你不要肉包子了?   师父说,你若是要下得山去,要开戒,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便替佛祖来罚我。   子桑在旁边很是过意不去,若非她一直怂勇着圆和下山的事情,或而圆和便不会一下子变得这般通灵能说。   只是她也不知这鸡儿,包子什么的能这般引着圆和。   圆和打不下去,圆和与师父说,师父,你与我一起下山罢。   师父说,去哪里。   圆和说,子桑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师父说,子桑去她公父那里,你是她公父什么人,若人家不给你吃,不给你住,你怎的吃包子,吃鸡儿?   圆和不知道。   不过圆和还是不认,圆和说,师父总会想到办法的,我们不在这山上了。   师父说,山上有什么不好的。   圆和说,山上什么也没有。   师父便不再说话,她说你打吧,是师父没有教好你。   圆和咬了咬牙,便真的一个香板打下去,却是没什么声响。   师父说,这个不算,要打得重了,大声的,佛祖听得见的才算。   圆和就真真儿地使着劲,打了三下。   打完圆和便又哭了,圆圆的面盘子上满是泪,她说,师父,我还是不还俗了。   师父也哭,她说,你怎么的又不还俗了,那些好吃的可等着你呢。   圆和说,我打不下去,打一下,身子里哪里就不舒服。   圆和指了指胸口,她说揪得紧。   师父就又问圆和,真不下山了。   圆和到底还是记着那些好吃的,稀里哗啦地倒在师父还里,倒在那千佛珠里,她说,来世我得生一张大嘴,吃遍人间。   师父说,那你可想好了,这山上可是什么也没有的。   圆和搅着那团千盘珠,抽抽答答,她说,可这山上有师父。   子桑在旁边听得这话,心想她与圆和果然是泛泛之交。   子桑不敢再看她们这般哭下去,她发现自己面上儿也开始湿湿的,这可不太好,院里儿给大户人家念经超度时,下边的人才会哭成一团。   她悄悄儿地退了出来,不知怎的,她总也想着那千佛珠,可真是好看。   主持用的也只是108颗的念珠。   主持说,只有大过大恶,才要用千佛珠日夜来拨恶净心。 第13章 阿弥陀佛   主持那里,子桑没敢把圆和与师父对着哭的事情说过她听。   她怕主持也哭。   不过主持可是个很持重的人,笑起来时跟佛祖也几分像,眼儿眯眯的,耳垂长而饱满。   娘亲说,主持生来就是个活佛的模样。   子桑和主持说,我明儿就要下山了。   主持说,你发的誓言便算是圆满了。   子桑告诉主持,她说,圆和不打算跟着我了。   主持说,圆和本就不应该跟着你。   就这么闲闲儿地说了几句话,子桑便觉得她想多了,主持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不舍得她的意思。   不过住持送了一串念珠子给她。   那珠子主持平常也是捻在手里边的,主持说,你我多少有些缘分,我便给你个信物罢。   主持说,信物就是,你和人有什么约定,便以物相赠,他日说起物事,便知情由了。   如此子桑便将念珠接过来,那念珠是紫檀色的,暗幽幽地发着光,上边周身都刻着金色的万字佛印,一共有十二颗珠子。   子桑说,我没有什么好回赠给你。   主持便笑了。   主持说,出家人是不需什么回赠的。   回了院里,子桑把主持送的念珠给娘亲看。   娘亲说,主持人真好,这佛珠看着很是贵重,或而也是哪位夫人送给主持的。   子桑说,原来送的东西也是可以转送给别人的么。   娘亲说,自是可以的,不过若觉得非是寻常物是的话,便不能胡乱送人,像念珠这种东西,因着有佛缘,送给谁都不碍。   如此子桑数了数那佛珠子,一共十二颗,她说,那我以后遇着了有缘人便送她一颗念珠好了。   她巴巴儿地把那念珠同着那两枚铜钱好好儿地收进了荷包里边。   娘亲低着头嗯了声,她这两天总也盯着那方绣帕,灯前日下,没日没夜。   她说,得赶紧绣好,娘亲说,到时候叫你公叔带给伯良。   子桑看着娘亲眼睛通红,不知为何娘亲要叫公叔把荷包带给伯良。   子桑扯着让娘亲睡觉,她说,等你到了府上再绣罢,主持说了,侯府里有许多绣娘,她们绣工可好了,叫她们绣什么便绣什么。   娘亲直摇头,她说,我得这两天就赶紧绣好。   娘亲不肯睡,又给针扎了一下,痛得直抽气,子桑便陪着她,盯着那针儿一上一下,线儿来回穿插。   娘亲的手艺也没多精湛,扎了手不说,连子桑也看出来线儿扎偏了。   子桑怏怏儿的,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娘亲她绣的那兽眼偏了许多,子桑只说,伯良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灯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子桑睡了过去,半梦之际,忽听见个声音说,风塑侯向来嫌恶女子,于是囚女于太国寺。   她一下子惊起身,听着钟响,该是拂晓时了,娘亲还在灯下瞅着针线。   娘亲说,你不睡了?   子桑说,睡饱了,子桑自己下床来找了前儿侯府里送来的衣裳,她看着灯下双眼通红的娘亲,她说,娘亲,我们要去长州城了。   娘亲手上的针就不动了,插在那绣偏了的兽眼上,怔怔望着子桑。   娘亲放下绣活,张着手,眼泪巴巴儿掉,娘亲说,抱抱。   娘亲这会也变得跟白允沫一般,像个半大的孩童,子桑不明白娘亲为何要哭。   子桑说,娘亲,你是不是舍不得这山上,舍不得主持她们,舍不得这院里万事诸佛。   娘亲摇头,再摇头。   娘亲也没说到底是舍不得谁,哭了会后又把泪儿抹干,推开子桑又是绣了起来,她说这得给伯良。   赶在早课前,子桑去了圆和住的那院里。   她怕圆和不记得要送她的事儿。   圆和果然就还在睡,圆和师父已起来了,她总也起得比其它人早。   圆和就睡在师父旁边的塌上,盖着床小被子,趴着淌口水,圆和师父仍是坐在那千佛珠里,拨一珠,念一句阿弥陀佛。   子桑先是作了礼,然后与圆和师父说,我今儿就要走了。   去长州城,长州城看似就在山下,却有好些路儿,怕是不方便时常往来的。   圆和师父问,你是去小住,还是久居?   子桑这才想起来,她不曾看信,也不知信里如何讲的,她总也以为下了山便是长久的下了山,她便是做那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了,不曾想过小住后又回这山上来与佛祖为伴。   子桑说,我得一会问问娘亲信里儿是怎的说的,不过我想若下得山的话,便不必再盘在这山上了。   师父说,你就那般不喜欢这山上?   圆和师父说,山下人间也没什么好的。   圆和师父说,山上有佛祖作伴,有流云相佐,有经书持心,有木鱼声声,有晨钟醒神,有暮鼓安梦。   子桑摇头,她说,师父,你说的我不懂,我生来便有了这些,我要的,是那些别人有,我却没有的东西。   主持说了,我发的愿是入世,就是往那红尘俗世去的,她说,你们是从那红尘俗世里儿出来的,自不眷恋,我与圆和这等都是出海的鱼儿,终是要回到水里的。   圆和师父便又闭了眼,去拨那千佛珠,她说,那你便去罢。   子桑怯怯看了眼圆,怎的就还不醒来。   圆和师父说,叫她送你时,她又要哭的。   圆和师父说,我最看不得她哭的样子。   子桑就问了,那你怎的还打她呢。   圆和每次挨打都是要嚎嗓子的,自是每回都哭。   圆和师父说,打在她手上,我也痛的。   圆和师父说完,便又是连着拨了好几珠子,这一拨,三声阿弥陀佛,这般灭去三番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子桑就等不到圆和醒来了,她静声儿地退了出来。   院里即是有其它僧尼见了她也不遣她回小院里头了,但凡走近一些,子桑便要扯着嗓子得意儿地给她们说,我公父一会就来接我啦。   大佛殿里专来密密麻麻的经咒声,隔着浓雾,可能听得见隔院师父们闲话的声音,有时候也有扫帚的刮着地面儿的声音。   原想着下山这天会是个高兴的日子,心里边却仍是酸酸的,又有些空落落的。   穿着新衣回了小院里,娘亲仍是执拗地扎着那只兽眼,这会不偏了,想必是拆了原来的线重新扎过罢,只是布帛上染了些许血迹。   娘亲的手一看便多了好些被针扎过的小孔。   子桑说,娘亲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娘亲便笑笑,娘亲说,你发的誓言达成了,娘亲替你高兴,你今儿也应当是高兴的。   子桑说,心里有些怕怕的。   娘亲这才停了手,抬起好看的眉眼,眼睑带红,可面色里柔柔的,她问说,你怕什么。   子桑就按着圆和师父说的那番话学来,她说,这山上倒也不太差,有着许多物什,还有万事诸佛佑着,无悲无喜,苦乐平天。   师父说倒说山下没什么好的,总也有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子桑说,山下究竟除了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人儿,能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呢。   主持说,院里有些僧尼里是怕尘世里的东西,所以不愿意再山下呆着。   可主持也说,这东西可是万事万物,可是心生,可是物生,指不定是哪桩物什。   总之,想着要去到山下那尘世里,子桑还是有些怕的。   她说,娘亲,你怕吗?   娘亲摇头,她说我要是去到山下的话,能见到伯良,什么也不怕的。   娘亲说,见不到伯良,她才心里不安落。   如此,娘亲怎的总也要说伯良呢。   子桑扯拉着一旁的小包裹,娘亲给她装了些小衣兜在里边,娘亲说,待你到了侯府,要什么有什么,不必要带往时那些僧衣了。   娘亲倒是把自己个平时常穿的那套僧衣装掖在了包裹里,她说,穿得久了的物甚有感情不能丢。   子桑把小包裹在背上背好,她说,我去看看公父来了没有。   子桑又站在矮树下,往山门下看,天已然亮堂了几起,日头照着院上青瓦飞檐,山道道上仍是如往时那般,除了会动的风,其它都静静儿的。   子桑摸了摸不时闷声掉片叶子的矮树,跟这树道别。   主持说了,万物有灵。   主持说,佛祖也曾在菩提下坐了七天七夜,了悟成的佛陀。   自知这事后,子桑便和圆和常在这树下坐,盼着成了佛陀,便可自由吃贡品,还能四处飞着游玩。   不过到底每次坐不过半个时辰便坚持不住了。   子桑便想着,成佛真是件难事。   子桑摸摸树,见有叶子掉下来,便想着,或而树与人的情份是叶子罢,毕竟树儿没得眼睛。   再看山门下的那条弯道时,子桑便看见了几头大马,和三匹马儿拉的车架。   领头的人看着倒像是上次见过的公叔。子桑赶紧叫娘亲,她说,公父来了。   娘亲走路有些晃,出得来往那道上看。   娘亲说,这不是你公父的车架,不过看样子是侯府里的人,你公父出行都是坐六马以上的车架,这是规矩。   娘亲说是你公叔来接你的。   子桑不明白,她说,公父怎的不来呢。   娘亲摇头,又是抹了把眼泪,手里拎着只荷包。   终是给她绣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征文名《佛誓》《佛殇》《帝囚》《与我出家否?》   用哪个好呢, 不知为何,居然单机得这般厉害,这文看着就那般静心么。   你们再不说话,我便以后也都不说话了。   好吧,写文。 第14章 阿弥陀佛   若不是娘亲一直抓着她的肩,子桑怕是早就飞奔去佛院前门了。   她此番只得拎着个小包裹静静声儿地站着,她和娘亲正对着院门口,远远着着渐散的雾色里,空桐摆着衫儿走前来。   空桐仍是有些儿笑笑的,那笑好看,不过和菩萨的不一样,和主持的也不一样,子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空桐上前来行了礼,顺势和娘亲说,现在伯良能走路了,没什么大碍了。   娘亲早便知道了这事儿,也只微微点头,并未和空桐说,白夫人已都把伯良的事告诉了她。   娘亲头先就给子桑说,你也不要提白夫人来过小院里的事。   子桑问为什么呢。   娘亲便说,这小院里不是谁都来得的,你若说白夫人来过,公叔和公父会都不高兴,或者便又不兴着接你下山了。   如此,子桑自是点头应承,她说,不把白夫人这事告诉他人。   连圆和都不知道这事,不过圆和连白允沫都快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间房里吃过的好东西。   空桐转目过来,笑对着子桑,他说,我来接你去下山,回侯府。   在子桑听来,就这一句话,比所有的经文都开人心窍。   子桑将小包袱掂儿地甩到了肩头拉起娘亲的手,娘亲,公叔来接我们了。   娘亲说,是啊,你跟着公叔去吧。   这般一说,子桑肩头的小包袱就溜了下来,盘盘缠缠地和那僧衣下摆撩在了一块。   原本跨前去的步子也收了回来。   子桑仰起脸看着娘亲,那通宿没睡的面上,现时一片苍白。   子桑看看娘亲,又看看空桐,子桑问娘亲,怎么的让我一个人和空桐走呢。   娘亲转脸来看她,那双眼里除了红,还有泪,娘亲说,你先下山去,我后边再跟上。   子桑摇头,那不得行的,我得和娘亲在一起。   空桐这时便又是笑笑儿的,空桐说,你娘亲得等公父来接,这才显得出夫妻相和的情意来。   子桑便说,那我也等公父来接好了。   空桐说,你若是不与我走,便是看不起公叔了?   娘亲也说,你先跟着公叔去罢,府里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也看看你哥哥伯良。   这时娘亲从身儿里拿出那绣了五载方完工的荷包,她把那荷包递向空桐。   娘亲让空桐把这荷包交给伯良。   娘亲勉力笑着与空桐说,绣得不好,不过也都是我亲手绣下来的,代我跟伯良说声,为娘一直惦记着她。   空桐点头应了,接过那荷包捏在手里。   那荷包是锦白色的,上边的瑞兽用红黄金色的线绣着,眼睛是黝黑的线,娘亲虽绣得很是磕绊,到底也是做出了个好看的东西。   子桑原仍是不肯走的,被娘亲推到空桐面前,空桐又拉着她的手往小院外边走。   原那总也看护着子桑的僧尼此番倒是不拦她了,只双手合什在一旁作礼,恭恭敬敬的。   子桑三步一顿,手里晃着小包袱,要走不走,身子却被空桐支使着一直往前。   子桑说,娘亲,你跟来,你跟我一起来。   娘亲却走前几步,亲手将那小院的门关了起来。   这一关,子桑眼前便只见着那静默无声的院门,隐约还能隔着墙头看见植在高处的矮树,一阵大风过,树叶儿稀稀零零地飘着。   子桑原本是想着下山时要在山门那里哭一会儿的。   这还没到到前院呢,便哭得不像样子,哪里顾得上到底落了几珠泪,她说,公叔公叔,这样子不得行的,我离不开娘亲。   可是空桐的力气这般大,她又是拉又是扯,又是扭的,都仍是被拖着往前,离那前院的佛门越来越近。   佛门那里都是有看门僧的,往时子桑偷偷摸摸看着香客多时便总也想混着跑出去,每次都被看门僧揪住,于是她双脚从未沾过院外的土。   看门两僧人今日也是双手合什,低头喃喃念诵,也不知祷些什么。   子桑看她们面熟,却也鲜少上前多说什么,这会儿哪里顾得其它,只说,师父师父们,我要和娘亲一块儿下山,我一个人怕得很。   山下谁知都有些什么呢。   子桑矮身在那佛门的槛上,那槛儿高,她一矮身上来,半个身子便抵在了槛上,空桐一时自然是拉她不过。   子桑说,公叔,公叔,你若今儿一定要带我走,便把娘亲一起梢上吧,我不敢一个人下山去。   公叔说,山下还有你公父呢,还有你伯良哥哥。   子桑连连摇头,我都没见过呀,只听得娘亲说,我却都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   没见过的东西总教人又想又怕,就像山些什么好的坏的,她都通通不曾见过的呀,可她就是想去看看,可真真要去了,她又怕得紧,尤其没得娘亲在身边,就更怕了。   娘亲总是爱叹气,娘亲煮的那碗长寿面也不好吃,娘亲的绣活也不好,可娘亲身子暖暖的,娘亲说话总也是温温和和的,打小她便未曾离开过娘亲多久。   这番谁知道公父又要何时来接娘亲,若又是忘记了怎么办。   子桑单手紧扒着门槛,那门槛比其它院的都高出许多。   主持说,佛门的槛是摩尼的肩,摩尼就卧在红尘和净土中间,把人们渡来渡去。   门槛总也是擦得干干净净的,因着是摩尼的肩,所以是不敢踩的,子桑此刻嘴里只求着阿弥陀佛,她说,菩萨帮我,渡我和娘亲一齐下山罢。   即是这般时候,她也仍是想着总要下山的,只是不愿意单个下山。   空桐伸出两手来将子桑提起来。   子桑只觉得一高一低,眼前一晃,人便到了院外头,她身后是佛门。   秋日里的风翻滚得厉害,子桑面上的泪一掉下来便被吹得干了。   主持说,情份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饶是眼泪消散得也快。   佛门外边,是一方巨大的梵天鼎,里边烧着胳膊粗的高香,香上的白烟一缕缕的往白云蓝天上去,子桑头次离得鼎这般近,便止不住地盯着看了会,也不哭闹了。   院门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墙边停着两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些三三两两的仆从。   被人看着,子桑也不敢再蹲回门槛边了。   尤其又看见主持从身后跟了来,她便有了些许安慰,不那般害怕。   我都要走了,主持你还笑。   子桑在心里难过主持原来与她一点情份都没有。   主持前来说,子桑,你不要哭,你是个好孩子,佛祖会保佑你的。   子桑说,娘亲不与我一同下山。   主持说,这是命势,佛祖还想留她多几日罢了。   子桑有些惊惧,她说,佛祖却是不喜欢我,才先支开我,让我一人下山么?   这个.   主持有些局促,她说,佛光普照,众生平等。   饶是这般,空桐便又半是哄笑,半是扯的将子桑按进了那三马拉车厢里。   子桑一直都想着她是要和娘亲坐公父拉来的车架下山的,可这番,却只一有她一人,车厢六口顶上来两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子打前赶车,她便下不去了,她把脑袋从那车窗格子上探出来。   主持就站在佛槛前,远远冲着福了福身子,大概是说阿弥陀佛罢。   子桑头次看见佛院正门,原来是这般气势恢宏的模样,却庄严得让人害怕。   樊天鼎里,高香上的香灰因着一阵风过来,便从那烧着的尖尖儿上跌了下来,砸在虚空处,白色的灰色被盘卷散落得四处皆是。   一声鞭响,子桑眼前便晃来晃去,佛门净土,高香天鼎,长墙仙山都在杂在了一起,转了个圈,马蹄声响起来时她便跌坐进了车厢里。   也正蹄儿走着时,她方才听见一童稚声响起来。   是圆和的声音啊。   子桑便重新探首往回看,圆和滚滚的身子往前追来,她叫着,子桑,子桑你走怎的也不叫醒我,你就想着一个人去山下吃好吃的。   圆和身后是款款从佛门里渡步出来的师父,忧忧儿地看着圆和的身子。   子桑这才想起来,小院到佛门口,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她已不知掉了多少把泪,竟一珠子也没来得及数,子桑招手与圆和说,你要来看我,我也会再上山来的。   到了山门时她却不再哭了,因着她发现,要对着哭的人太多了。   过了山门,她便能在弯道上看见昔时住了十载的小院,倒能隐约看见瓦檐尖尖。   也能看见那矮树,只是远看着,才发现那树儿真真只一点点大。   马车打弯打得快,也不知眼花还是怎的,面前有个什么白白儿的东西闪了过去,金的红的耀了下眼睛,那东西落在了道下的林从中。   子桑瞪大了眼儿瞅时,却只看见两点黑,看着眼熟,又却在想,这下了山,稀奇的东西多了去了,她不必每样样儿都去琢磨。   于是她便也没把那白白色,杂着些金的红的有两点黑的东西放在心上。   车马啷啷儿地在道上小走着,日头偏斜,灿灿的光景落在边上的树尖上,暖暖和和的,仙盘山越来越远,子桑对着山上默了句阿弥陀佛,让菩萨保佑她娘亲一定赶紧也下得山来与她一起。   她再默了句阿弥陀佛,算是和菩萨,和山上的佛门,作了辞。   主持说,你这是要入世了,别人入佛门,是遁四大皆空,你出佛门,是欲念喜悲。   无边苦海,浮华行舟。 第15章 阿弥陀佛   山下哪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马车儿打那大道上走着,两边亦有避停的车马,不时也有三三俩俩走着些人。   这些就是山下的人了,都或而冠着发,或而挽着衩,盘着髻,有说有笑的,也有不声不响的。   除了偶尔能看见一些山下的俗人,子桑还看见了一片一片儿的,那是水田,这个倒是晓得的,那田里有时候也能看见牛。   往时见到的牛都是拉着车架的,可这水田里的牛却拉着一耙耙的,在那里走来走去,水田上还不时会有些鸟儿扑腾来扑腾去。   一路上的稀奇看得子桑早把仙盘山哭哭啼啼的事儿忘记了大半。   到后边儿,道两边的人便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还有飞马奔过,这种景象把她看瞪了眼。   不过高兴着高兴着,她又慢慢儿地不高兴了,她不知道把这番看到的欢喜说与谁听。   斜阳西照时马车方入的长州城,街上果然往来都是人儿,主持说的众生便是这些了吧,而今我也是这里的众生了。   热闹过后,周身又开始冷清下来,马车在青砖板上得得作响,青脆的蹄声在巷子里慢慢儿漪荡开来,车儿慢慢地停了下来。   有人将那帘子掀挂在侧边儿,子桑便一眼看见了一朱漆大门,不似佛门那般高,却满是浮雕,四下涂金 ,气派得很。   空桐的声音隔着车厢飘飘儿进来,他说,到府了,下车罢。   子桑这才踩出车门来,一时见车辕高得很,忽就打前来一人跟着跪在车辕边,另一人腾手来搀她。   她有些慌手,扶在那人手上,想着让那搀他的人抱她下去,那人却只搀着她的胳膊引着她往那跪着的后背上踩。   她无处可去,只好踩了下去,倒是一稳稳地落了地。   一从那人身上下来,她便连连说了几句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可那些人都不作理他,各种跟着头忙开去拆卸车架了。   子桑看见空桐身后还站着好些人,都是微微低头头,大家见她转过身来,都福下身子去说,恭迎世子回府。   子桑无措地看着空桐,不知如何是好,空桐只是笑笑,然后转头便问旁边的人,侯爷呢。   子桑也正是想问这个,怎么的不见公父来接自己一遭。   那人说,侯爷正与州丞下着棋呢。   空桐嗯了一声,指着门上大匾同子桑说,这便是你公父的侯府了,可认得字。   怎么会不认识呢,这并没什么难的,子桑朗朗儿张口就念,风塑侯府。   侯府的门槛也高,不过也不到佛门的一半,抬腿便跨了进去,空桐领着子桑进了府,便七拐八拐的走。   侯府的院宅比寺院里绕多了,不过每一处宅景都布置得很是雅致,不像寺院里那般素朴。   越走,眼前的路径就越小,竟有种走到了头的感觉。   子桑问空桐,公叔,我们这是去哪里呢。   空桐说,公父给你安排的小院里,这些日子你便好好住在院里。   说时,便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把子桑让了进去。   日头已落了下去,只留下白日残光,照着一个人也没有院儿。   这里比在仙盘上同娘亲住的小院可大多了,一进厅,两边就分着两个居室,和一个书室,里头该有的桌儿椅儿也都精巧,一应俱有。   子桑问空桐,娘亲到时候便与我都住在这里的么?   空桐只笑,不摇头,也不点头。   空桐吩咐了旁边的人一会备了饭食上来,也问旁边的人,说让找的下奴呢?   那人赶紧应生声说,就来了。   子桑在前院后院转了圈回到院门前时,便看见进来两个半大孩子,一个与她差不多模样,一个比她高挑些,梳着环髻。   两人见了子桑都福身说见过小主。   娘亲原先不是说,她要是在府上的话,应是叫小姐么?   为何这两称她为小主呢,原来娘亲也不是什么都懂的。   高的那个女孩儿说,奴下名唤元秀。   矮的那个小男童说,奴下名唤通福。   空桐说这两人以后便会一直陪着你在院里住。   子桑就想,那她们便是和圆和那样了,会每日陪着她的,她点头应了下来。   空桐这就要走了,他说,不得我允许,你不可自己出院子的。   子桑这时便怔了怔,她说,公叔,这是为何呢。   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院门上的灯笼照着空桐那张脸,他仍是笑了笑,他说,你要听话。   借着那灯和夜影,子桑这才看出来,空桐的笑为何与主持她们的笑不一样了。   空桐的笑里没有慈悲。   子桑见他走出院去,便也小步跑着追上去。   只是刚到院门口,身前便被一直跟在空桐旁边的人用剑拦着,那人脸方方儿的,一对眉毛上斜,倒有几分像罗刹模样。   空桐这便走远了,子桑原想着问问他,公父何时来看我,或我何时能见着公父。   还有她也想说,要不空桐,你让我先回仙盘山吧,这院子好是好,可空落落的,没有娘亲,怪怕人。   院门被咣当关了起来。   她想说的,想问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转身时,院里的人早在屋里边忙开了,一道道儿地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子桑进得屋里,他们也收拾齐整,站在一边。   称名作元秀的那个说,饭食都摆好了,小主用膳罢。   通福乖乖儿地捧着小盘儿的水前来,元秀又叫子桑洗先手儿,再给她一方帕子将手擦干。   如此再引了她至案前。   那案上,摆着好几样东西,子桑除了有盘青菜儿是认识的,其它的可都是没有见过。   她拾起案头摆着的筷子,有些怯生生地盯着元秀,她说你们怎的不吃。   通福的眼睛亮了亮,不过很快便低下头去。   元秀说,我们是奴下,得等你吃完了我们才吃的。   奴下就是没得官,没得财,没得田和出身的人。   子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案上那油花花,黄澄澄的东西,伸出筷去,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她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好吃得紧,便又夹了第二块,解了馋后,她才问元秀,我吃的这是什么?   通福抢着答话说,这是烧鸡呀。   原来这就是圆和一直想吃的烧鸡,想到这里,子桑不由自主地双手要来合什,说罪过,只是念头又一转,她想着,我并非佛门真弟子的。   于是她又吃了块鸡儿,再看其它几样,也是不认得的,就让元秀一样一样给她说。   元秀面上有些疑惑,不过仍是细细道来,这是鱼,这是花肉……   吃得一半时,子桑想到,还要留给元秀和通福,便不敢再吃了,其实她早便饱了,就是没吃过这些,一直舍不得放筷。   她站起身来,元秀又递了荼水给她漱口,侍候着她洗洗手,一道儿一道儿都按着顺序来。   子桑说,你们怎的做得这般好。   做得比娘亲还要细致一些,不知娘亲什么时候才来呢?   元秀说,我们生来便是做这个,要靠这个活下去的,做得久了,自然也是做得顺手的。   元秀和通福把剩下的那些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把食盒拿到边上的下房里洗净收了起来,元秀她们去哪里,子桑就跟着去哪里。   元秀有时候转身总也被子桑吓一跳,便说,你是主子,这下房还是少进的好。   下房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放着一些洗具,还有些碗碟荼具。   子桑说为何不让我进呢?   元秀当时也有些愣,看子桑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了,她说,贵不沾尘,便是说你们这些上等人儿,生下来就不应该在这种地方进出的。   子桑便和她争,她说,不对的,不沾尘的人是山上的出家人。   如此,元秀看她的眼神便越发奇怪了,不过也不再和她争,她说你是主人家,你喜欢如此便如此好了。   待都收拾妥当,子桑便围着元秀和通福,总也问她们些问题。   元秀说,她有十三岁了,通福小些,才八岁。   元秀说,他们原先是住在奴院里的孩子,没有爹娘,五岁起就要学着怎么侍侯人,有时候做长工,有时候做短工。   元秀说,侯府开的价钱很高,不过只说了做一段时间便好。   她说,不在这里做了,奴院管事的会帮她们找着下家的。   子桑还问了,你们为何叫我小主呢?   元秀说,是公子空桐让这般叫的。   子桑还问他们,你们知道我公父风塑侯吗?   元秀和通福先是点头,尔后又是摇头,她们说,管事的教了不得与你说风塑侯的事儿。   子桑说,这又是为何呢。   仍是摇头。   到点时,元秀便让通福在灶前烧火,热了水要给子桑洗脚擦身子,这般折腾一番后,元秀忽就说,原来你是女儿身。   子桑说,我本就是女儿身子的。   元秀说,难怪会指了让我来这里,不过你为何穿男子衣装。   子桑说,我也是不知道的,娘亲也不告诉我为何,我方才翻了衣箱,也全都是这样的衣裳,都没得给我别的穿。   入夜时,子桑在床转来转去,娘亲不在很是不安,不过到底车马劳架大半日,身子儿渐渐变得老实,下山入侯府这一日便过去了。   梦里,是金光活佛。   她迎头便跪了上去,不等活佛说话,自个儿便忍不住磕头说,我今儿下山了,也开荤了,我入世了,活佛是不是来罚我了。   罚我地狱无间。   活佛说,哪里来的无间,人间便是大世,苦乐齐天,一切赏罚,都是起于因,结于果,万象相生,菩提结果,落地成子,再生而结因,往来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佛说,均是胡诌,若果真有冲撞菩萨的地方,看官点明,我自更改,若只是语焉不明,没有实至冲顶,大家便当我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看文的看文,写文的写文,不相与为难。 第16章 欲乐苦悲   山下的日子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住的院子好些了。   要说有什么大的不一样,便是没有了圆和与娘亲的陪伴,可是多了元秀和通福。   开前几日元秀和通福都总是小心翼翼的,后边才渐渐照着子桑的意思熟络了起来,教着子桑玩些不一样的游戏。   到底多玩几会便会腻,子桑还是比较喜欢后院里的那个秋千。   秋千挂在一老树上头,两头绞着铁链,中间横着一条圆木,可以同时坐着两人。   开始时元秀和通福是如何都不敢坐上去的,子桑每日劝他俩一回,久了,通福才敢坐上去,他其实早就想坐了的,只是元秀仍是坚持说,贵贱有别,不能坏了规矩的。   来了这些天,子桑也就慢慢地吃了许多往时没有吃过的东西,开始时是觉得极好吃的,可是慢慢儿的就开始觉得肚里不舒服了。   这会她坐在秋千上,看着那灰灰的天摇来摇去,肚子里就一阵鼓捣。   如此她如前两日那般又是吐又是泻。   元秀说,你这是生病了,因着子桑告诉她,原本她从山上下来的,从未吃过那些肉,头次吃,元秀因是说,大概是水土不治。   起先挨了两日,元秀也让她每日多饭食,少吃些肉,可还不管用,元秀只好在人送饭食来时,让告诉下去,这里的小主儿生病了。   于是空桐便来了。   空桐来时,子桑正躺在床上,身子也没烧病,不过元秀不知怎办的好,仍是在她额上敷着方从热水里拧起来的布帕。   空桐进了屋,身后跟着那个长得像罗刹似的方脸男人,元秀说了,这长州谁都认识空桐的,自然知道长年跟在她身边儿的那个近侍叫盖娄。   空桐手在子桑额头探了会,再问元秀什么时候就开始这般了,元秀说,来府第二日便有些,只是不明显,这几日越发地吐了。   然后空桐便又走了。   不过到了后半晌的时候空桐又来,这次他身后跟的不止是盖娄,还有个背着灰白长胡子的老人,跟先生青阳倒有几分相似。   只是老人家的头发胡子没得那般白,身上也是穿着藏青的锦衫,比先生青阳干净许多,他福了福身子,走上前来时,身上一股子的草木泥土味。   老人家说,奴下罗仲,这便给小姐探探脉。   这名字倒有些熟,趁着他给自己探脉的时候,子桑想了想,然后她便想起来了,这罗仲大夫可不就是给伯良看好了腿的那个。   娘亲从白夫人的信里知了伯良腿好后,一个劲儿地激动,说神医,罗仲乃真神医。   如此把罗仲想起来后,子桑便想着要帮着娘亲谢谢神医,可空桐说了,不教她乱与人说话,她便闭着嘴,只耐心让罗仲给她看病。   娘亲说了,主持也是会治病的,不过不是像罗仲这样给了探脉看面,娘亲说,主持看的病都是长在身子里的,只闭着眼听听,便能听见人心里长的是什么病。   然后就教人喝喝荼,说说话,或者念上几日的的经,那人便好了。   罗仲看病不是这样的,罗仲不止在她手脉上握了半天,还拿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儿,再叫她将舌头吐了出来,还在她肚子上按了按。   做完这些后,罗仲便捋着他的胡子静静声儿地会了会。   他与空桐说,这几日清淡些,仍是吃些素食,每日少肉,后续再慢慢儿加些罢。   他还说,会写个食方加些药料煲,与空桐说着说着,两人便出去了。   元秀说,听得罗仲在院外时说了,后日还会再来探的。   到了饭食,那食盒里多了份飘着药香的鸡汤,不过里边的没得鸡儿,听说在厨房时便被捞出来了的,再看摆出来的菜式,果然都是些清一色的素菜。   这便和在院里时更像了,原本还能拿着肉味安慰自己说,下山也没那般坏。   况且,她这般吃的话,元秀和通福也就吃不到肉了,她很是过意不去,不过那汤虽没有鸡儿,却是香得很,于是多喝了些,把桌上的素菜多留了些给元秀她们。   这般过了两日,果然便不那么容易吐,子桑照旧吆喝着元秀和通福一起玩秋千。   秋日深得很了,已然有了冬的意味,秋千儿在风中打来打去,眼前有些暗灰色的云儿天地,晃来晃去。   也就这般晃荡着时,眼帘里,那灰灰的云儿天地间,恍然入眼一抹鹅黄。   原本推着秋千和的元秀和通福束手站在旁边,垂手站立,秋千儿便慢慢儿稳了下来。   这还是子桑头次见着这般精致小巧的人儿,着锦罗衣裳,上边绣着浅淡色的花朵儿,一根浅色的腰带系着小小腰身上,约摸是初冬的缘故,肩上还披一件淡银灰镶着毛边的小斗篷。   白绒绒的毛边簇拥在颈边,更是将孩子娇小的脸蛋衬得玲珑俏丽,让人移不开眼。   小人儿身后是罗仲,抚着灰白间杂的须,宠溺地照看着小孩儿,大概是怕她跑起来时会摔倒罢。   小人儿开口叫了声子桑哥哥。   听得这声音,子桑才想起来,可不是白允沫了,只是换了身衣衫,竟变得这般不同。   子桑下得秋千刚立定站好,白允沫便不管不顾地往她怀里扑。   白允沫说,夫君,你真是教人家好想。   元秀和通福两相对望,再又齐齐将满是惊疑的眼神转向子桑。   子桑赶紧摇头,又急着与白允沫说清楚,她说,我非是你夫君也。   白允沫仍是揪着子桑的衣襟,眼睑飘泪,你这负心之人,允沫不过是与你相别几日,你却不认我这个娘子了。   白允沫的情份来得可真是快。   子桑再是摇头,她说我还记着你呢。   白允沫放了手,退开两步,垂首,从身儿里摸出一方帕子,拭着面上的泪,轻轻声儿说,我也想着你怎能忘记了人家的花容月貌。   如此,子桑便不敢随便应承白允沫的话了。   罗仲这才上前来,呵呵笑着,他说,允沫,你这在楼面上学的可真多,学得也像,你娘亲说你在路上拐了好些公子哥儿,我原先是不信的,这回才难得见识了你的手段。   罗仲说完又转首问子桑,还吐不吐了?   不吐。   还泻不泻了?   不泻。   罗仲又让子桑伸舌头看看,看完后便说,无碍了,我跟府上说声,慢慢儿地餐食上给你加些肉,药也再喝几天,若再有不舒服可要及时和府上说。   子桑便点头应了下来,罗仲说话时和先生也不一样,罗仲先生说话和和气气,有板有眼,不像先生说的那般能懂。   子桑一时不防,脸便被白允沫摸上了,她说,夫君变得好生憔悴,妾身恨不能代夫生病。   子桑这般便有些怕,退开两步,求助地望着罗仲。   罗仲也握过白允沫的手,她说,你这样会吓到小公子的。   罗仲又说,我也只是带你来瞧一会,该走了。   白允沫这番又要哭的,不过不是嚎啕大哭那种,而是嘤嘤泣泣。   她走两步,便拿帕子擦擦干净的眼睑,抽抽儿的,子桑竟看不出来她在擦什么。   白允沫抽着嗓子说,子桑哥哥,我今儿就要离府了,再见不知何日,你可千万不可忘记了我。   子桑说,你要去哪里?   白允沫说,我得回白壁城,我一娘想我了呢。   子桑说,你去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子桑这般便跟着白允沫到了前院里。   只见白允沫忽就不哭了,乖乖儿地往院里放着的木箱子里走,蹲下身子来时还不忘与子桑招手说来日再见。   罗仲轻轻地将那箱子盖好,又从前边,使着劲将箱子背了起来。   白允沫又是头顶着盖子,露出小半张脸来冲子桑笑,这般到了院门口时,那盖儿又安安稳稳地落了下去。   子桑被这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看向元秀,元秀也是直摇头,她说,从未见过这等事情。   不过元秀说,那位神医说的楼面儿,她倒是听得出来意思,大概就是青楼酒肆,里边都是女子,人们去那里寻欢作乐的。   子桑头次听说这种地方,她问楼面里的人,都是像白允沫这般吗?   元秀和通福都是很肯定地点着头。   如此,原来青楼里的人是这般的。   子桑想着,又是没来得及告诉白允沫,她并非哥哥,或而应当叫姐姐罢。   子桑又想着,虽白允沫说话儿有些怪模怪样的,可穿的那身真好看,若非娘亲总也要她穿男衫,空桐也让她穿男衫,她本该也是穿着这等的轻纱绸罗罢,在秋末初冬时,也披件小斗篷。   子桑黯然,不过要是娘亲能在的话,穿什么都是可以的。   天仍是灰灰的,元秀说,这是就已是立冬了。   不过长州的偏南以南,节气向来来得晚一些,还得过些天才是深寒,现还是秋气的模样。   子桑秋千也玩得有些乏,幸而这里也是有书室,书多得很,也有够多笔墨书简给她抄字,如此,聊以度日。   仍是困惑呀,怎的从山上到了山下,除了觉着更拘束了,便再没其它的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白允沫打小就是个演技派。 第17章 欲念苦悲   连秋千也玩倦了,子桑在秋千上晃荡了半日,数着了数,来这院里,怕是有半个多月了,也再没有见着空桐,更不用说公父了。   不是说,天下父母皆爱子女么,为何公父却总也想不起我呢。   元秀和通福都是没有爹娘的人,问他们,他们也只有摇头的份儿。   子桑只好说,你们来坐秋千,我来推你们,我坐得有些腻了,还不如看着别人在天上飞来飞去。   通福坐了上去,元秀照旧是死活不肯的。   子桑只好推着通福一个人,在那儿摇来摇去。   通福坐秋千的时候总是咯咯儿地笑个不停,如此外边的院门儿响起来时,子桑她们谁也没有听见。   连元秀也时不时说,通福你飞得真高。   然后子桑便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边上传了来。   那人说话有些阴恻恻地。   “嚯嚯,做主人的居然侍候起下奴来了。”   尔后,又是加了句说   “我便说了,女子果然都是下作的东西。”   子桑怔怔地转首过来。   就离他六七个小步的地方,站着一头饰青玉高冠,身着白色锦衣,衣上绣着红章儿的鹿首,面色白净,眼廓分明,眸色清朗。   娘亲说过,你公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你公父,是王之子,出身高雅,气度不凡,头冠青玉。   可娘亲没说过,公父的面色儿这般冷肃,也没说过,公父的眼神像刀子似的。   子桑没能扑上前去,只是开口要叫公父时,被荡回来的秋千儿撞了一下,一下子趔趄倒在了地上。   通福也赶紧滚下来顾不得扶她,便一溜儿地跪在地上磕着头说,奴下知错了,奴下知错了。   元秀这时候反倒不见了影。   子桑自个人从地上站起来,嚅嚅儿地,挤出公父二字。   公父旁边站着的是空桐,空桐今儿也是没有笑的,只是打那站着,静静看着她,然后说,还不走前来行礼。   行李时,她一时紧张,竟像往时见了香客那般,双手欲要合什,却被空桐喝止,他说,这是你公父,不是菩萨,你拜什么佛。   子桑于是垂手,福了福身子,捋着有些僵直的舌头,叫了声公父。   公父却没应她。   公父只说,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子桑便赶紧抬头看,望着公父,原来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是这般的,好看是好看,却仍是教人不敢亲近。   若是见着你想要亲近的人,便冲她笑笑,即是心里害怕得很,舌头腿脚都有些僵直,子桑仍是咧开嘴笑了笑。   公父皱了皱眉头,侧过脸去和空桐说:“模样儿却是挺像,就这样了,回吧。”   然后公父便把手执在了空桐抬起来的腕上,两人相携着往外走。   公父:“还得给她找个近侍才像样子。”   空桐:“已经在找了。”   公父:“你这些天总也没来我房里。”   空桐:“事儿多,今夜过去。”   子桑走前了几步,害怕归害怕,还是冲着公父的背影问了出来,她说,公父,你什么时候去接我娘亲。   这一问,公父和空桐都停了下来。   不过谁也没有转过来。   公父的声音淡淡儿的,话却又是说给空桐听的:“王都那边的的诏令估计还得半个月才下来罢。”   空桐也回着:“是。”   两人这般携着又是往前走。   公父:“还是快些的好,省得你天天操心。”   空桐:“都打理得差不多了。”   他们跨出了院门,眼看门儿又要关上了,子桑跑前去,她说,公叔,要不你送我回山上罢。   院门仍是照常便咣当关上了的。   都怨圆和,鸡儿,鸭儿肉包子有什么好吃的,子桑此刻却越发地想回山上去了。   以前在寺院里的时候,她便问主持,为何我和娘亲只能住在院子里头,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却不必呢。   主持说,这是你的佛缘。   子桑那会儿不懂,她现在可是又要问主持了,为何我在山上也是在院里,下山了吃了鸡儿肉儿,开了荤,也仍是锁在院里头呢?   在山上是佛缘,在山下呢?   元秀这时候才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拍着胸脯喘着气,她说,管事的教了,让见到侯爷都要避开来的,这侯府里都是男人,她恐怖是唯一的女奴。   通福这时才把裤子掀上来,给她们看,他说,他吓得从晃着的秋千上跌下来,把膝盖擦破了好大一块皮。   子桑说,原来我公父这般吓人,我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元秀和通福都叹息。   他们想说些什么,却都又扯着对方,摇头,似都堵着嘴般。   元秀烧了些水,找了个小罐子,里边装着黑糊糊的东西。   元秀说,这是膏药,我们做奴下的,时常干活也容易伤着的,不伤着,有时候也容易挨主人家的打,饶是这种东西院里都会给你些。   元秀说,哪里不舒服,难受就抹点,抹了就不那么痛。   子桑指着自己的心窝窝说,我觉得这里酸酸的,难受,能抹点么?   元秀愣了愣,她说,你那里也没看见伤着的,不得抹,可能是里边的难受,是吃东西又恶心了?   子桑摇头,子桑说,想娘亲了,便觉得哪里都难受。   元秀叹息,她说,其实我走的地儿多了,见了好些主子,其实大富大贵的人也是有大悲大喜的,真是贵人有贵人的坎,奴人有奴人的运。   子桑问元秀,我是什么人?   通福喜欢抢话,他说,你当然是贵人啦,我们才是奴人。   元秀也这样说,她说,你是这院里的主子,便是贵人,她说,像我们这种注定了一辈子都是奴人的,便永远都是不能做院子里的主人的。   子桑可不这样想,她说,可到时候,你们不侍侯我了时,便可以去别的地方,你们空闲时还可以出出街,还能与人玩,我都是不行的。   子桑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哪里算什么贵人,竟是连奴人也不如的。   元秀便只有叹气了,她说,或许等你长大些,嫁给人家做夫人了,便不一样了。   子桑就问,做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元秀说,做了夫人,或许就不会被关在院子里了,你还得管家,管着府里的许多事物,哪里能天天呆在一间院里,你得府里上上下下的走动。   子桑想着,她说,那我娘亲为何不在侯府里上上下下地走动,来管这府里的事呢。   通福又是快嘴地答说,这府里的事都是空桐管着呢,元秀拍了下他脑袋,他便不敢说了。   子桑见他们但凡说到府里的许多事,便住嘴,她只好又问那出嫁做夫人的事。   子桑说,像我这样的小姐都是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元秀说,那真不敢想,她说,你是侯爷家的女子,是王室中人,配的定然都是些高官权贵,有些也是会嫁给其它几个国的。   总之元秀说,她也不知道什么人会配得上侯府家的女子。   子桑问元秀,那你以后会嫁什么样的男子。   元秀一时头便低了下来。   通福说,元秀已经和人订了亲了。   子桑大惊,她说你这么快就给男子看中了么,那男子可是给了你好吃的,拿着许多贵重物甚哄你了?   子桑仍是记得先生说的,男子若是要娶谁家女子,便带了那好吃的,好看的,贵重的物甚去引那女子归家。   元秀摇头,手指扣着下房里的床沿,她说,他什么也没给我,不过我便是喜欢他。   子桑不懂,她说,怎就这般轻易地喜欢了呢。   通福说,阿生哥哥力气大,每回秋时下田都在没人的地方背着元秀上山下坡,淌水过河。   元秀又是拍着通福,头更低了,她说,定了亲,下下年的春便可成亲了,她说,那时她正好十五岁,阿生十七岁。   南凉的男子女子,通常都是十五岁时嫁娶的。   子桑掰了掰手指,她还得五个春秋才能与人成亲。   入夜睡觉时,子桑也还好奇着阿生究竟如何,便让元秀想着要与他配在床上的。   元秀说,他对我好,人又实在,能干,以后能养活我和孩子,我便铁了心愿意跟她的。   元秀说,往时在别家院里做事时,是得空便可以出府去见见阿生的。   阿生有力气,许多人家里都愿意请他,有时候让他去做护院,有时候也让做车夫的,她说阿生会骑马会赶车,会的可多了。   这般说来,原阿生也是奴院里的人。   子桑说,你们奴院似乎很大,我要是也生在奴院里就好了。就不必被佛祖看着,被这小院关着,能见着那般多的人,多好啊。   元秀摇头,她说,其中的不好,你是不懂的。   子桑便有些垂头丧气。   来这里越是久,子桑便越是发现,元秀眼里的好她不懂,她眼里的好,元秀也是不懂的。   只可惜,她不想要的命不能给元秀,元秀不想要的命不能给她。   主持常常对香客说,正是此中际会,你才有所求,若无求了,那你便是了悟,或归了天,或归了佛。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文的领导们——白piao得真的有些厉害,再不打分,我的玻璃心就要炸了。   阿   弥   陀   佛   !!!   对了,文慢热,我也不知道主CP什么时候出来——不过其中之一,南无就要来了呀呀呀呀,我很纠结要拿她怎么办。 第18章 欲念苦悲   饭食都是每日定点送来的,每日送来时,便会带走元秀洗好的食盒,院门如此周尔复始,也就只开那么小会儿。   只在今天不在饭食的时候稍微打开了些,那人隔着门丢了句话进来说,让元秀和通福去领府上下人穿的冬袄。   听得是领袄,元秀和通福都高兴得不得了。   元秀让通福先去的,自己在院门口来回徘佪,时不时从那门缝里往外瞅。   元秀说,普通上家里都是不兴发袄的,只有像侯府这种头等府弟,为了显得气派,才会让奴下们统一穿一样儿的衣衫,如此,到了冬日便会有袄子发到手里边的。   初时听见来侯府,约摸着初冬时便可以领到袄,她便满口把这活应承了下来。   通福回来后,元秀便也被门口不知是何模样的人领了去,好一会才回来和通福两人都相互把袄儿换着看。   那袄儿都是全黑色模样的,手摸上去,质地细腻,里边衬着软和的棉花,元秀说,这个袄儿能穿上好几年都不会坏的,好好护着,或而能穿个十年八年的。   高兴归高兴,元秀仍是记着自己到点时要做的事,把袄儿收起来,叫着通福把院里收拾了,烧上热水,要给子桑沐浴。   因着是秋日,子桑入院子后,元秀便每隔着三日给她沐浴,她说大户人家的小姐,秋冬里都是这般的。   浴间里陈设简单,扁圆的木制浴盘两边竖着两扇屏风,靠墙边立着一方案桌,上边用来放衣物以及一些洗具。   元秀帮着子桑去了衣衫,让她坐进盆内,面上还带着喜色。   子桑见她因着一件袄儿就高兴成这样,仍是不解,元秀说,你们不短衣衫的人不懂,这上等的袄儿,可值钱了,就是自己有些工钱,也买不起这等物事的。   元秀说,你们大户人家,无须在外边风吹雨淋,自然也不知道天寒时外出受冻的苦处。   子桑任由元秀给自己搓着身子,穿起了衣衫,这时通福从门外传进来,通福说,空桐公子来了,还带着个身高大约和元秀差不多的人。   元秀这便急急地帮着子桑擦净身子,穿上衣衫。   面上还顶着一团水气, 子桑就赶紧出来见空桐,她还有好多事儿没有问清楚空桐呢,就怕空桐转身又是那般走了。   走到房门,迎面就冰冷的风,一下子刮上脸盘,她禁不住寒意,混身震了震。   空桐似乎并不喜进屋,总也站在院子中央等着她走过去,子桑踩着小步,快快儿地移前,垂手站立,低头敬了声,公叔。   空桐也只嗯了声,他说,你要记住,这个人以后便是你的近侍了。   哪个主人会不记得自己的近侍呢?   子桑抬眼看着空桐身旁的人,她的穿着打扮与空桐另一身侧的盖娄很是相像,只是没得盖娄那般高壮,而容也清秀许多,一身黑色的锦衣,头上系着一条黑色的末带,顶上只一方墨黑色的小竹冠。   因着个子矮些,子桑微是仰着头,那人便稍稍低着头,眼睛动也不动地盯住她。   那种定定的眼神和空桐的不一样,没有那种深意和寒意,只是过于静谧清澈,反而生出许多的冷漠,也并不让人感到舒服。   空桐对那人说,这以后便是你要会候的人。   那人便将头再低了低,眼睑也垂下去,不再盯着子桑,嘴唇轻轻开合,吐出来主人二字。   空桐又说,不对,你以后要称呼她为世子。   于是那人才再改口,说世子。   子桑说,公叔,伯良才是世子。   她的公叔,总不能也记错了,她本是女子,是不能称作世子的,子桑很是焦灼,怎的,个个都要把她当成伯良么。   娘亲才总怔怔儿地发着呆,突然叫她一声伯良。   起先时,子桑想着,娘亲太想像哥哥了,后来她便有些难过,娘亲怎的总也想着哥哥。   现在连空桐也要把她与哥哥弄混。   空桐笑了笑,他说,以后,你就是伯良。   子桑一时骇然,怎么的,她就是伯良了,她赶紧摇头,她说,我是子桑啊,公叔。   空桐蹲下身子来,视线与她齐平,他说,你想娘亲吗?   子桑当然狠命地点头,她怎能不想娘亲呢,哪怕娘亲有时候总也糊涂,哪怕娘亲整日里都只是念经叹气,那也是她日夜相依了十年的娘亲。   空桐便说,你公父在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里你是伯良,游戏结束后,公父就会把娘亲接来和你一起住在府里头了。   原来还有这般耍戏的,可子桑还是摇头,她说,公叔,我不玩,我想现在回山上去。   她也不想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乐的了,她只想赶紧回到山上,回到娘亲那里,虽不曾遇见什么吓人的东西,可她也没觉得这侯府深院里有什么好的。   空桐气色就没那么好了,音色也更加强硬几分,他说,如果不这般,你即使回到山上也见不到娘亲的。   可是娘亲会去哪里呢,子桑这便有些怕了,她说,娘亲会在山上等我的。   空桐笑,他说,你不听话,娘亲便会去到别的地方,你就再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了。   子桑嘴巴一时就有些扁下来,她说,公叔,你们不要把娘亲藏起来,我和公父玩游戏,我是伯良。   大家都说她像伯良,没想到,说着说着,她就真成了伯良了,子桑一眨眼睛,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她想,这个泪珠儿,是为叫子桑的自己掉的。   她说,以后我就是伯良,是世子了。   空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同时说,世子,是王侯之子,是不会哭的。   子桑便只好收了泪,憋得直打嗝。   空桐又看一眼旁边的人,又对子桑说,她还没有名字,你给她娶个名字吧。   那人这会便又抬起眼皮,看着子桑。   不是说,生下来就会有名字的么,子桑一时不解,看着那人的眼睛,又望望空桐,有些不知所措。   空桐说,你取一个自己能记得住的名字。   以往主持也给新来的僧尼想名字的,可院里的僧尼的法号都是极容易娶的,翻一翻书页,里边挑个字,再按着排行的辈份,凑起来就有了。   子桑从未想过,也有轮到自己给别人取名字的时候,脑瓜子一时长串长串地往外蹦经文。   可怎么叫都似乎不合适,再待空桐问她时,她只好摸了摸脑袋,她说,那叫南无吧。   空桐皱了皱眉,要开口问时,却又收了声,点点头,他说好。   空桐对那人说,南无,你以后好生看着世子,不要让她乱跑,也莫要让府外的人随便见到她。   南无答了声,诺。   然后空桐便走了。   子桑想着,她如今也没什么可以问空桐的了,不过院门就要关上时,她喊说,公叔,公父什么时候来和我玩游戏。   空桐转身笑笑,他说,已经在玩了呀,你要听话。   子桑芒然地看着院门儿关上,她不知道的这究竟是怎么玩的,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好像只能乖乖儿地被安排。   元秀这时候上前来拉了拉子桑说,你身上穿得少,赶紧进到屋里吧。   子桑转身便要回屋,一时南无也跟上前来。   之前提及盖娄的时候,元秀有说过,近侍在府里的身份地位都是比较高的,穿着打扮也自是不同,而且手脚功夫都极好,能随时保护主人。   元秀也说了,通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在六七岁时,身边就会有年纪长那么几岁的人随身陪着,不离左右。   子桑看到南无跟进屋,便知道,往后南无会一直跟着她的。   子桑问南无,你从哪里来。   南无并不答话。   子桑又是问了许多问题,南无仍旧不答,若非在院里的时候,南无叫她世子,她或许会以为南无是不会说话的人。   见南无怎的也不说话,子桑只好同元秀他们说话,她给元秀说,你去穿你的新袄给我看一下。   元秀本就是打算睡前试一试新袄的,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南无,终究是按捺不住性子,让通福把两件袄儿都抱了出来。   元秀说现在这个天气还能撑些日子,她想着出府的时候再穿着出去,阿生会来接她。   袄儿穿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大了,不过她反是更加开心,她说,那正好,我还能再长些个,那会儿再穿也不迟,正好在她和阿生定下的婚期里。   到了睡时,子桑看见南无并不像元秀她们那样去下人房里睡,而是无声息地按剑坐在她的床边,她问南无,你怎的不去睡。   南无不说话,直视着前边儿的双眼,一时便慢慢地闭上了。   子桑只得又问她,你是要坐着睡在这里么?   南无仍是不说话,显得很是无趣。   子桑只得不管她,想着自己的事儿,她与南无说,公父在和我玩游戏呢,要我扮成伯良,可我却不知道要怎么玩。   南无,你知道公父玩的是什么游戏吗?怎么的玩游戏他也不来和我说一声呢。   对了,南无,子桑仍是没有忘记告诉南无,我原本是叫子桑的,以后就叫伯良了,是世子,不过你是知道,我其实不是伯良的。   睡意昏沉,子桑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了,随便地念着说着,直到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   按原本的设定,这是一个沿着时间线走的文,正常是长文,有几次感觉慢了,都想把设定改一下,再有个二十几章结文这样子,可基本上前边其实都是伏笔,不想轻易带过。   所以,郑重告知一下,文可能会拉长线,在感情设定上都是会比较慢的,大概是感情戏我向来不拿手,我觉得无论是爱与恨,都有一个纠扯的过程,并非一眼,或而一句话便能情动一生!!!!!   啊啊啊,我又开始胡说八道,总之,走时间线,带着剧情,搅着成长,卷着感情戏,对,应该是这样的,所以这个文不应该是从情到剧,不是两个人的事啊啊啊啊啊, 文的主线应该还是按一个人的来,所以CP,上——目前是有两个,具体定谁,我很纠结,写短线就会是南无,长线的话,还是白允沫,因为我不能接受南无这么不爱说话,这么没情趣的角色居然是之一   ——那样的话,只要她和子桑在一起就可能是子桑 一直说话,剩下的都是空白啊。   这个文其实也是我作,一昏头,又有些代入了,写文的时候容易把自己的所问所答代进去啊啊啊中,以至于前边十五章都是阿弥陀佛,其实这里才慢慢开始正剧吧。   怎么办,我半夜的时候好爱胡说,应该用这个精力来码字的。   摔倒在床上,我终于决定要睡了。 第19章 欲念苦悲   睁眼时,子桑便看见南无手扶着剑,像个木桩子似地,站在床前,看着她。   子桑说,南无你总这样看着我,让我有些害怕。   南无的眸子便收了收,然后转而看向了外边,元秀上前来帮着子桑穿衣。   元秀告诉子桑,南无早就醒来了,在后院练了许久的剑。   于是子桑就好奇着南无练剑是什么样子的,佛堂里的壁画上,有些神仙儿,也是持着剑的,样子甚是好看。   子桑就想起来了,南无和护法似乎是差不多的样子,总也是跟在主神旁边,拿着武器,要是遇到危险,便会头一个上前保护主神。   子桑与南无说,你是佛祖派来给我的护法吗?   南无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神情复杂地转开了头,子桑只得继续自答,她说,应该也不是的,你是空桐带来的人。   往常用膳时,都是元秀和通福在旁边看着侯着,今日便加上了南无,一时倒有些局促了,因着她发现饭菜的量和往时都是一样的,并未因为加了南无而有所增加。   她看了看饭菜,问南无,你平时吃得多吗?   无秀和通福倒都是一齐看向了南无,毕竟南无一会将与她们同餐共食,习武之人,饭量向来都是大的,若是这般的话,三个人吃子桑剩下来的饭菜,难免有些紧巴了。   三个人的目光注视下,南无终于开口,她说多。   真是——为难。   子桑这便把筷子上的一块大肉放了回去,她说,那好吧,我今天就不贪嘴了。   其实她本就是吃饱了,只是由于往时没怎么尝过肉味,下山后,便有些贪食,见她这样放下时,南无忽就又说,我只吃一碗饭,配点青菜就可以。   子桑有些惊讶,院里的僧尼才常是这样吃的,她便问南无,你也是从寺院里下得山来的么。   南无却不再开口应话。   他们三人对坐着吃饭时,子桑也是无他事,坐着看南无吃饭,因着元秀和通福都来了多日,她早已熟识,南无刚来两日,她自然更好奇些。   南无也若然无事般,吃饭便一直盯着的碗里,和桌上的菜盘,丝毫不在意子桑的审视。   除开吃饭时间,子桑去到哪里,南无便跟到哪里,总也站在她身边三步开外。   无论子桑跟她说什么,南无都只是拿眼定定瞅着,子桑实在没办法便从秋千上溜下来,她说,南无,你来坐秋千,我来推你。   自上次被公父撞见通福坐秋千的事儿,通福便再也不敢坐秋千让子桑推了,如此,这院里能玩的物什显得更加少,   以前在寺院里还能偷偷摸摸儿地四下跑动,这里却是给看得严严实实的。   南无仍是无动于衷。   南无越是不说话,子桑便越想与她说话,她本身见的人就少,还是头次如此近乎地看着佩剑的人。   南无腰上佩的是一柄短剑,子桑见她一直不答理自个,便伸手往那剑上摸去,给南无一下子侧身躲开,又是低着头紧盯着她盯。   子桑说,南无,你教我学剑罢,学会了,我以后或而也能当人家的近侍。   无秀说,你是主子,怎么会去当近侍呢。   子桑摇头,她说,我不想当主子,也不想在侯府里这么呆着,我要带着娘亲住到外边去,我像你这样,去人家府上,给人家做奴下,赚钱给娘亲买衣裳和袄子。   元秀只当子桑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说,奴下也不是好当的,况且,人家都不要女子当近侍的。   听她这么说,子桑便有些黯然,她看着南无,她说,南无你真好,是个男儿身。   南无原本清明的一双眸子,一时蒙上了些许雾色。   子桑说,南无,那我不学剑,你把剑拿出来给我看看罢。   南无终于换了个表情,显得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嘴唇抿紧,眼睛看着手里的短剑。   她仍是把那银光轻泛的剑拨了出来,放到子桑面前。   子桑第一次离剑这种东西这般近,   寺院里只有菜刀和柴刀,平时都被师傅们管理严严的,她都没机会走近,不过想着会伤到手,她一般也不太敢去玩弄那些。   剑又是另一回事了,讲国史时,先生有说过,剑是兵器,兵器就是用来杀人的,是不好的东西。   子桑问先生,即是不好的东西,为何世上还有那般多的人佩剑呢。   先生说,有些东西存在,即有它的用处。   剑这种东西,因有人拿它行恶,便自有人拿着它来行善自保,也有人拿着它挂在腰上炫耀家世,因着普通之人也是没有资格随便佩带这种兵器的。   子桑手还没来得紧接过剑,眼前便是一闪,南无又把剑收回了鞘内。   她正要问时,南无便自先开了口,她说,看好了。   子桑愕然,她不诚想,在南无眼里的看看便是如此的。   她只能换了个说法,重复,她说,我方才没得看清,我想拿在手里看看。   南无又是不理她了,这时元秀前来与她说话,让她往浴间去,南无说,主子,今儿又该洗澡了。   原来南无来府已经有三日了,子桑点点头,答应过后,便往浴间走去。南无也跟了上前。   元秀把洗浴的事宜都准备好,把子桑叫进浴房,有些犹豫地看着南无,要帮子桑脱衣,又不敢着手。她毕竟也是十三岁的女孩家,知道男女有别。   子桑一向在女子多的地方长大,也不曾听什么男女有别的话,等不来元秀给她宽衣,自个就先解了外衣。   元秀想说什么,却仍是止了声,站在旁边,低着头。   即是贴身内侍的话,自是无论何时何处,都与要守护的人站在一起。子桑身上的衣衫全都褪去后,南无果皱了皱眉,显然事先是不知道子桑真实面貌的。   元秀叹了口气,上前还是像以往那般帮子桑搓洗身子。   睡觉时,南无仍像前两日那般,不走远,坐在床边,侧靠着床框,手里抱着剑,背对着子桑。   世上居然有如此寡言之人,子桑越发好奇,她侧着身子盯着南无的背影儿。屋里就点剩着一小盏夜灯,南无的影子大半地罩在了被面上。   子桑这才注意到南无的脖子上有道微微泛红的疤痕,她微微撑起身子,好奇地瞅着南无脖子上没能被衣领完全盖住的疤:“你这里受伤了。”   一定很痛吧。   她记得有一次圆和在厨房里偷嘴,被菜刀划到了胳膊,哭得很是厉害,也是留下一个疤,不过时间久了就淡了。南无脖颈这里,疤痕明显更暗,也更深,想必是个了不得的口子。   手刚扬起来,便被南无捉住,南无转过身来,眉间微微拢起,她说世子该睡了。   我不是世子。子桑有些黯然,她不想被南无当作伯良。   南无将她的手按在被面上,然后松开,她没有再称她世子,她说,你该睡了。   不过总算听得南无与她说话,子桑便觉得有些开心,毕竟,她这几天一直都在逗惹南无,想着她同她说话,想知道南无是从哪里来的,她以前都做些什么。   似乎对于一切不念经颂佛的人,她都自然好奇,好奇主持说的众生,都是什么样子的。   子桑躺在被窝里,说的话比前两日还多,她问:   南无,你会想娘亲吗?   南无,我想娘亲。   娘亲总是会揽着我,给我拍拍背,教我好好睡,娘亲有时候也给我讲讲佛祖的故事。   对了,南无,你的名字,是皈依的意思。   南无   南无   阿弥陀佛。   大概是睡着了,子桑喃喃又喊声娘亲,倦着被子,嘴唇仍是微微颤动,却再吐不出声音来。   没了声响,南无才又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这个给她取名字的小孩。   从今往后,她便注定了要一直跟着这个人,守在她身边三步远,看她慢慢长大。 第20章 欲念苦悲   这天院门突然被打开时,子桑正坐在案前。   空桐步伐不若往时那般气定神闲,倒有些急急切切,招手道,你与我来。   只她刚跨出门,空桐便又喊住她,教元秀另外给她换了身白衫。   元秀亦是第一次帮子桑穿这身衣衫,显得格外小心。她说,这是官位服,也是有身份的人,见贵客高官时要特地穿出来的。   子桑来侯府后,还是第一次出院门,空桐边走路上边关照她说,一会,你就乖乖按我说的做便是了,切不可因事慌张。   子桑点了点头,南无跟在她旁边,元秀她们还在院里。   穿过侯府的大小院落,盘错小径,到了府院前,子桑见到了她公父。   仍是那般打扮,穿着一身白色锦衣,约是天寒的缘故,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大敞,听见声响,往这边斜眼瞅了瞅,面上显然不是很快意。   除了风塑侯府的人,院里还站着几个打戴着纱帽,身上穿一色云灰锦衫,都系着斗篷的人,个个都微弯着腰,打头那个看见子桑来了,才稍直起身子,朗声与风塑候说:“即世子也到了,奴身便宣诏了。”   子桑在空桐的授意下走近风塑侯,随着大家一齐拜倒在地,额点着冰凉的地砖,耳边听得那人细细的嗓子,字字句句地念道:   “寡人得先祖庇佑,在位三十三年,修政事,兴兵甲,充扩我国疆士千倾有余,无愧先祖。然寡人众子福薄,先后白发辞黑发,痛心之至。或应祭师之言,寡人溅血生灵,将无子为王,鉴此卦言,寡人欲从孙辈择出太子。吾儿等见诏后将携吾孙等入国都觐见后作商议。”   这诏书是由王都发出来的,早在前些日子,边境就传来消息,南凉立的第三位太子于战事中逝去,南凉第十二代君王庆佶公听从祭师之言,将立孙不立子。   初时听得这般消息,风塑侯暴跳如雷,若是按顺位,他在各子中本就排行老四,即三太子身逝的话,这太子之位首当其冲便落到了他身上。   不过,后又一想,即是从孙辈子择选,目前合适的人选也就两人,一是他长州侯府世子伯良,一是边州府世子由若。   往细里算,伯良还略比由若年长那么几个月。   只是伯良现下因着腿伤,走路姿态颇为不雅,君王姿态最是为人诟病,自是不可轻易让人知晓伯良这般模样,如此空桐才想出法子,教一母同胎,长相一般无二的子桑来先扮着伯良,应付当下。   握了实权,到时候再另谋他算。   风塑侯上前领了诏,又教空桐好生安排招待,同时又问那来宣诏的内侍官:“按说,边州离王都近,应早便收到诏书了。”   “诏书都是同日发的,我想边州府应该是早好些天便收到了。”   待空桐领了一丛内侍官下去,风塑侯才转过身,又是那般冷冷看了子桑一眼,吩咐旁边的侍从说:“把世子带回房去。”   “诺。”   因着盖娄跟着空桐下去了,这番受命的却是风塑侯身边的侍从,并不知晓子桑的真实身份,只像往时那般,把子桑当作世子。   如此子桑总也觉得这路和来时的有些不一样,径道明显宽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走过的府侍冲她行礼,称她为世子。   空桐有吩咐过她不许乱与院外的人说话,子桑便默不吱声,只跟着那领头的人走。   且说侍从也算是时常在院里侍候的人,伯良的性子不说侯府里的人,就是整个长州城,大家都知道那是出了名的难侍假,这番如此乖静他亦是有些诧异,而且有些纳闷,世子的腿脚似乎完全好了般。   直至进了世子住的院落里,瞧见正大吵大闹的人,那侍从张口结舌,来回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儿,只是院里的那个今儿穿的是一身蓝衫,而跟在他旁边的穿的是一身象怔世子身份的白衫,衣上绣着瑞兽纹章。   “世、世子?”侍从结结巴巴,这才想起府侍们近日常说什么小姐变世子的话,他平日多数是跟着侯爷的,倒也没有听太多,这会想起来,心里即是通透了,却也是怕得瑟瑟发抖。   伯良哥哥。   子桑看见那蓝衫的小公子,马上就知了他是娘亲一直提到了伯良。   原先伯良听说宫里有人来要诏见侯爷和世子一齐听诏,便要与公父一同出院,反倒被公父叫人看住,不许他给外人看见,为着这番他正在气头上,谁知突然来了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伯良在惊诧之余,见子桑身上穿的衣饰,便立时暗猜公父定然是带着这个人去见的王宫里的内侍,更愤恨了几分,大喝道:“你是什么人?”   不等子桑答话,伯良便迫不急待地跑出来。   跑动时,因着一边的腿不受力,便一拐一拐的,模样很是滑稽。   他推了她一把,子桑一下子往后跌去,撞在了南无身子里,南无右手托住她,左手按着短剑,双眉紧蹙。   这两人实在是太像了。   原来相见是这样,总不那般顺心如意。   子桑暗捺着心里的委屈,懦懦地喊了句:“哥哥。”   “谁是你哥哥,公父刚刚是不是带你出去了?”   自受伤后,伯良便一直躺在床上治腿,原是说这腿治不好,可能要一辈子躺着或坐着。   后名医罗仲来过后,守着治了个把月,虽是避免不了残疾,好歹能站起身来了。   腿好可下床后,公父却教人对他严加看管,除了王府里,别处哪里都不许去,闷得他整日没来由地生气。   如今见到子桑,他便想着,定然是这个和自己外貌相似的人夺去了他的所有和公父的宠爱。   “嗯。”   子桑不知道如何应,她只是同公父在前院站了会罢。   伯良听得回应,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连日来的屈闷使得他本就暴躁的气性更进一筹,又是扑了上来。   南无见两人相似,表面上又都是世子身份,一时不知如何决择,只好揽过子桑往边上躲。   伯良扑了个空,身子本就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怒由心生:“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抓住她。”   前来扶他的近身内侍看了眼子桑连带着瞄了眼南无,显然对于两人的身份都有些不明朗,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伯良又急又躁,指着方才把子桑领错院的侍从说:“你,赶紧去把我公父请来。”   那侍从吓得汗淋淋的,此时却不知道如何是好,风塑侯若是知道这祸事都是他引起来的,指不定要如何罚他。   “这不是来了吗?”   侍从正踌躇时,却听得身后传来夺人心魄的声音,他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嗑地求饶:“侯爷,都是奴下的错,奴下办事不利,奴下……奴下……。”   风塑侯摆了摆手:“拉下去打一顿,逐府处置。”   伯良走上前,拉住风塑侯的衣衫:“公父,他是谁?你为什么带他去见客,还不让我出门。”   说这话时,仍是可以听得他咬牙切齿的恨意。   风塑侯弯腰将伯良抱在手中,还顺带捏了捏他的脸蛋:“好啦,这有什么好气的,你得好好听话,多练练走路的仪态,到时候公父带你去南凉的王宫里住。”   南凉的王宫,可是君王住的地方。   子桑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的公父哄着她的哥哥,这番景象她倒是有想过,只是没想过自己会在旁边如此清冷。   伯良气慢慢平息下来,可还是对子桑有所不满:“他为什么穿了官位服?”   “替的你穿的。”风塑候笑了笑,随即面色一沉,另外叫了会做事的人将子桑领下去。   天真冷了。   身上几层衣衫也抵不住的寒意,子桑从宽大的院子里慢慢地绕回了原来的曲径幽巷,越发觉得脚下虚浮,回到院前时,没抬高被生生拌了下,整个人往前扑去。   南无接住了她,两手搀住她的肩往里走去。   南无的力气可真大,动作也很快,子桑清醒了些,有些感激地看着这个不爱说话的人,咽着喉咙说了句谢谢。   南无还是没有说话。   院里几棵树上的叶子都落了个精光,元秀再也没得多余的叶子来清扫了,此时正无聊地坐在房前撑着头,看见子桑回来赶紧迎上来。   见到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又连日守在这院子里的人,子桑心情才好了些,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那件官服往下扒。   公父说,他只是替你穿的。   她不想替伯良穿什么官服,她也不想做什么世子,她想念娘亲,她想回寺院里去。   元秀不明白子桑这突然是怎么了,见她急急地扯着腰带便忙上前来帮她。   子桑问元秀,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回寺院里呢?   她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娘亲。   她要告诉娘亲,公父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伯良也不似她们说的那般,这长州城也并不热闹好玩。   元秀只是摇头。 第21章 欲念苦悲   子桑很快得到了离开侯府的消息,是空桐亲口与她说的。   这时距王诏下来,已经过去三四天。   “那日王诏,能否听得明白?”空桐问这话的时候,声音比以往温和了许多,仍是背着手,站在院中,方脸地盖娄站在他身侧。   “王上说,要从孙辈中择选太子。”子桑在寺院里时,多有听先生青阳谈史论今,对此类朝政方面的事倒是比较机警,容易理解,也记得住。   她仍旧是要替代伯良的。   子桑缩到南无身后,不敢看空桐那张时常变幻不定的脸,只是怯怯低下头来:“公叔,子桑想回太国寺。”   以后她再也不随便地到处乱跑了,娘亲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再不敢一个人跟别人走。   “从王都回来,你就可以见到娘亲了。”空桐的声音仍旧很温和,却依然听起来让人感到害怕。   “你要好好听话,不然你娘亲会不要你,那你就找不到娘亲了。”   子桑听说可能会找不到娘亲,眼泪一下子又掉下来,而今几乎只要说到娘亲她便会忍不住掉眼泪,时日越久越甚。   空桐又再是提醒她,他说,你现在是世子的身份,以后不可以再称自己为子桑。   子桑没有回话,越哭越凶,紧揪着南无的衣袖,见空桐走前来,便又往南无身后挪了挪的。   空桐的,面色阴沉,他说,你现在是世子,哪里有哭哭啼啼的世子。   伯良倒是不哭,可就是闹腾腾,没点性子,子桑性子倒好,却过于女孩子气,空桐脸脸慢慢蹲下身子,平视着子桑,嘴里边说: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许提娘亲,也不可随便哭,做得好了,我便带你回太国寺,见你娘亲。   子桑闻声赶紧抹了把泪,顺势又拉起南无的袖子擦了擦手,哽咽着答应下来说好。   只是待空桐一出了院门,子桑哭得更凶了。   元秀和通福神色黯然,她们这个主子倒是不为难人,可整天吵着要娘亲,也着实令人又烦又替她忧。   先前时元和通福还能做做鬼脸哄着子桑笑,可时间越久越不管用。   想到要去王都那般远的地方回来后才能见娘亲,子桑怎会因着两个鬼脸而笑开来呢。   元秀和通福徒劳无功地围着子桑转,南无任子桑拽着她的袖子,不时当作娟帕擦擦鼻涕眼泪。   “别哭了。”   哭声终是止住,不仅子桑,元秀和通福也因着这个声音怔了怔。   南无转过身子,伸手将子桑刚挂下的泪拭净,声音不冷不热:“不要哭了。”   实在是——   袖子被弄得湿哒哒的,又吵得很。   子桑果然就不哭了,嗝了一声。   南无的声音和元秀的有些像,没有男子的粗沉感,只是更稳而厚重些。   “南无。”   这么多天难得见她说突然这般主动说话,子桑定定地叫了她一声。   “嗯。”   “南无。”   “嗯?”   “南无。”   “……。”   按着空桐的意思,在出发往王都前的这些日子,南无得从和元秀学着如何照顾子桑起居更衣。   子桑即是女子,让男儿身的近侍帮她换衣沐浴,岂非怪事?   元秀心里暗觉奇怪,不过即是空桐吩咐的,她不敢不依,也不敢多问。   别看南无平日里时,走路行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可让教她与子桑起身更衣时却慌手慌脚的。   “好像穿反了。”   子桑在寺院里时也多是无夷帮着穿衣,不过也不能说全都不会,一眼便能看出来南无这法子不对,外衫里外都对错了。   元秀进得屋来,只好再教了一遍南无。   南无看元秀给子桑穿好后,上下打量半晌,又早手给子桑解开了衣带。   “你怎么……?”   南无打断子桑的问话:“我再试试。”   如此第三遍才算是做得与元秀一遍好了。   最难弄的,还是束发。   子桑坐在铜镜头,通福在旁边瞧着,元秀和南元站在她的身后。   元秀示落了一遍,先是把子桑的发冠解开来,使得长发披落在肩上。   先用梳子将发丝理顺……   “疼。”   子桑扶了扶脑袋,倒抽了一口冷气, 南无手便拿开来,过一会再重新把那冠带解来下。   梳头的时候,那丝丝缕缕的头发似乎总也与她作对,喜爱打结,平日里给自己梳都是倒着手梳,现在顺着手帮别人却怎么也觉得这梳子不好使。   如此连着两日,子桑都是披头散发的模样。   “勉强可以。”   元秀在旁边暗暗拍拍胸脯,果然这种事情都是下人们做的,像南无这样的近侍学个束冠如此久,放在她们的奴院里,或许就打死了。   只沐浴这件事情,南无学倒是快。   毕竟也无甚值得注意的小细节,备好要穿的衣饰,起身时用的干布匹,在浴盆里放撒上干花瓣,洗浴时帮着主子擦擦洗洗便好。   南无打入院以来,每隔三日便得陪在子桑旁边,看元秀给她沐浴,如此对于入浴的流程早熟记于心。   不需元秀多说,她将短剑解下,放至一边,将袖口挽起来便拉过子桑给她擦洗。   “痛。你太用力了。”   比起南无,子桑身子瘦小得多,在浴盆中时借着水往上的托浮力,她便显得更轻了,给南无扯来扯去,搓来搓去,哪搁哪都不舒服。   原来这也得学着。   总算是学得有模有样。   子桑看着铜镜里冠得平整紧实的玉冠,点了点头,元秀亦表示做得很好。   “南无你笑了。”   从镜子里意外看见南无换了个表情,子桑说着转过头来,眼前的南无却还是那副生份的脸,一言不发。   空桐又来了一次院里,他说,明日就上路了。   到王都可有好些行程,会坐船,吩咐元秀和通福将院落收拾好,还叮嘱他们将自身的东西收拾齐整。   交待完后,空桐又把南无叫到了院门外。   南无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阴沉,什么也不做了,沐浴更衣这些事情仍是交回了给元秀做。   元秀和通福难得有事做,里里外外地打扫着院子,连窗框门槛都细细擦洗了一遍。   “把活做得好了,管事的下次就还会来请我们。”元秀干活的时候把那件质地在她看来极好的棉袄拿出来看了看,又仔细叠放,收好,以免弄脏,她打算出府那日穿着的。   通福年纪毕竟小些,做事总有些三心二意,这里又没有别人看着他,他便又跑去秋千上坐了会,子桑看他老用脚惦着来回摇动,便上前去推他,宽慰他说:“没事的,反正别人看不见,你明天也要走了。   她明天也要走了。   要去南凉的王都,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先生说白壁城是王都,英雄才人倍出之处,诗书礼仪皆为国之楷模,先生还说,白壁城中有天水河,水源在从无人之境,绝高之雪川呼流而下,天下人称蛟龙过王土,也亦伏地而行。   子桑把这话说给南无听。   南无,你也要跟我一起去王都了,我以前一直很想去王都,可是我现在只想回太国寺,你呢,你想去哪里?   小小的夜灯把南无的影子拉至被帛上,子桑想着明日就要出发,离开这里,离开长州去到王都那么远的地方,又是心酸起来。   先生说,王都在北,长州在南,相隔有数千里远,船行七日不可达,马行半月不止。   南无仍是不说话,子桑已习惯了她的默然。   什么时候会从王都回来呢?南无,你说娘亲知道我要去王都了吗?那日我听诏书的意思,是王上要选伯良作太子呢。   公父的意思,她是替取伯良的,因伯良腿脚不好。   子桑这些日子竟是把她和伯良搅和在一起,想了又想,再往地些前朝先史里有关太子的那些事儿串结起来,也慢慢领悟了些道理。   即伯良不得出府见外人,也是怕被人知道他跛脚一事,王为九五至尊,乃是顶天立地之人,不论是哪国哪位,都不曾有过残者为王之事。   也即长得与伯良相似,便先替着伯良把太子之位拿下来。   只是让她装成伯良的模样去骗人的。   南无骗人是不对的,你会骗人吗?   院里的师父说了,行骗说谎是大奸是大恶,下了地狱要拨舌的,南无,你会说谎吗?   要是说了谎,骗了人,做了坏事,可以到太国寺里烧香,点青灯,静思忏罪,佛陀便会原谅你。   子桑想到寺院时,便又喃喃地学着师父们的话,说了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   南无阿弥陀佛。   这才终是止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小灯下,南无坐了半晌再无有听见声响,才转首,看着软枕里紧揽着被角的小人儿,脸蛋儿白白嫩嫩,被软枕掖着的缘故,嘴唇微微嘟起。   指尖触及那温柔的肌肤时,南无才愣了愣,她竟是不由自主伸出手的。   她叹了口气,原本僵直的身子也微微松懈下来。   苦海哪里有回头的余地。 第22章 欲念苦悲   离府也是有讲究。   元秀知道这个,她说,像大户人家,若是遇上家主远行,为图吉利求平安,都会择定出行的时辰,即是去到王都那般远的地方,肯定也是更加讲究,尤其是侯府这等特殊身份的人家,   定的时辰在夜里,晚膳也早早送了来,平常时候都是子桑用完,再南无,元秀和通福享用剩下的餐食。   “没事的,一起吃,我有时候也和院里的师父们一起用斋饭。”   想到即日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子桑尤其珍惜这最后一会相处的时间。   元秀很是在意地瞅了瞅院门,子桑便叫通福把厅前的门关上,这样即使院门打开了,也看不见她们用餐的情形。   如此元秀因着对子桑的脾性都已是知根知底,便安下心来,与通福分坐在案前。   南无却仍是站着。   任子桑如何劝说,南无都仍是站着,神情比往时还要吓人。   通福最是爱吃,子桑把大块的肉都往他碗里夹,同时抱有一丝的幻想:“我从王都回来后,可能就住回太国寺了,元秀通福,你们以后可以来找我玩。”   在元秀口中奴下的地位似乎都是很低,可是在子桑看来,她们做奴下的,反倒比她自由得多。   通福连连点头:“我知道太国寺的路,走快些,鸡叫前起身,午时便到了。”   元秀也应下来:“像许多府上的夫人小姐们都爱去太国寺,我估摸着找下家时,管事就会把我介绍给人家需要陪侍的小姐了,赚的钱多些,穿得也体面,她们若是去太国寺,我便或许可以经常见着你。”   这样最是好了,那即使是留在太国寺,也有些盼头。   子桑又想到了南无。   南无眉头紧巴巴地拧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子桑竟是没来由地迟疑了一会才敢问她:“南无,那你到时候也会跟我回太国寺吗?”   南无扫了扫桌上残剩的饭食,又分眼看了看三人。   几人都以为她要开口说话了,她只是侧开了头,仍不作答。   吃完后,元秀和通福收拾着餐盘食盒,打扫前厅,子桑跟进了内室里,南无亦是紧跟其后。   她已然把元秀和通福想成了贴心的好友,这些日子一直想着要留个什么东西作以后再见的信物。   “南无,你有信物吗?”子桑从她下山时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一串佛珠手串,念珠是紫檀色的,与侍中僧人常用的差不多少,可戴在腕上那种,显然子桑戴便觉得大了。   南无没有回答。   “信物就是,你和人有什么约定,便以物相赠,他日说起物事,便知情由了。”子桑把昔时娘亲教给她的话,说与南无听。   她只顾说她的,向来不指望南无回应她。   子桑拧了好半天,扯不开那佛珠,眼睛就瞄上了南无腰间的短剑。   她说:“帮我割开它。”   南无皱起了眉头。   她天生不擅长用嘴与人说话似的,只是这般表达出她的疑惑。   “我只带了这个,我要给一颗珠子给元秀,一颗给通福。”   子桑并不知道这等物事到底有没有价值,她只想着,如此,元秀和通福就不会忘记去太国寺找她了。   南无虽是有些勉强,但还是抽出短剑,用那锋利的剑刃割开了子桑手中的念珠,珠子上都纹刻有金色的佛印,在灯下灿灿的,煞人心神。   子桑小心地将那一颗颗珠子装进荷包里,生怕掉了,这可是她唯一从仙盘山上带下来的。   剩了最后一颗在手心里,子桑捏着,面上很是纠结:“南无要不要给你一颗呢?”   可是南无会一直跟着她的吧?   “不要。”   “唔?”   南无这次开口回答了,那好吧,子桑将手心里的珠子放进了荷包里。   元秀和通福已将四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各自也拿了放府时带进来的包袱,卷背在肩上,一副就要离去的模样。   两人都穿着新袄。   这对于奴下可是很难得的。   元秀一直说,她出府时便要穿着回奴院去,其他人肯定要羡慕她。   子桑将系着的荷包又打开来,郑重地捏出一颗珠子,交到元秀手中,再捏一颗放在通福手上:“呐,这个是送给你们的信物,你们要好好收着,就不会忘记我了。”   元秀和通福对看一眼,又看着手心里的珠子,又齐转眼来看眼前这个主人。   大概这是最奇怪的主人了吧,不过他们仍是很欢喜主人家赏东西,虽然这东西好像也卖不值钱。   “好,那我们以后去太国寺要怎么找你呢?”   娘亲向来说她们在院里的身份不宜声张,像元秀和通福这样不起眼的小孩去寺院里说要找子桑,师父们怕是会不传。   “你便说找圆和。”   圆和是寺院里的小灵精,师父们都认识她的。   元秀与通福都点头说好,模样庄重,好似出了门便会上仙盘山太国寺那里问上一遍。   天已然完全暗下来,门前灯笼在风中微微摆动。   院门响了起来,子桑听见响动,便往院中走,南无跟在她身侧,元秀和通福跟在后边。   确是空桐,他身边照常跟着盖娄。   子桑上前按例行礼,不过空桐伸手制止了她往俯的身子:“以后,你是世子,我只是家臣,只有我见你的礼,没有你给我行礼的规矩。”   空桐果然就那般微微低下首来:“空桐见过世子。”   盖娄那张方脸也跟着低下,子桑看看元秀和通福,他们显然也有些意外,南无倒仍是一脸不冷不热。   “你们俩都收拾好?”空桐抬首问元秀和通福。   他们两人赶紧福身,手微微握着——方才子桑给的佛珠还没来得及装起。   “你去把门关上。”空桐的眼神越过几人,看见房门还未关上,便令着通福前去带上。   通福向来好动,吱了声便小跑着去关门。   空桐对子桑道:“今日出了这侯府,你便是长州风塑侯府的世子,当今王上庄庆公便是你王爷爷。”   “子桑记得了。”   “事关重大,你切不可让人知了你的身份,不许让外人知晓你女子的身份,更不能让你王爷爷和王叔们知道。”   这里头,不管是王上,还是那些所谓的王叔,子桑怕是一个也听不明,空桐也只是先打声招呼,让子桑明白就好。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她要一直在外人面前侯扮伯良吧,子桑暗自庆幸在元秀和通福面前不用侯装。   如此,子桑又很是留恋地望向元秀。   元秀好像有些紧张,眼睛盯着空桐。   空桐却看着南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便往后挪了些步子,他叫子桑:“站到这边来。”   子桑不明所以,走近空桐,转过身来,正好也对着南无。   南无并不看也,也没有跟过来,只是缓缓抽出了她腰剑那柄短剑。   锋刃在夜色中,在白灯笼下发出银色的光芒,闪闪烁烁。   子桑在不久前还夸说,这剑可利了呢,一下就切断了佛珠的绳子。   “南无。”子桑怔了怔,她看见南无背向自己往前走去,她跑前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好像要拉住南无才好。   可是空桐抓住了她的肩,拎着她即不让她前去,也不让她摊倒,也不让她捂眼或转身。   他逼着她。   看着暗夜中的南无。   通福关好了门正兴匆匆地跑过来准备复命,元秀已然抖得往下跪。   一道弧形的银光闪过。   好冷。   南无的衣摆慢慢于风中静下来,与夜色融成一片,她只动了一下,元秀便完全地瘫在了地上。   那一剑划过元秀的脖子转而刺进了通福的身子里。   南无把剑从通福的身子里抽了出来,从衣里拿出一方布将剑身抹静,插回了鞘中。   南无总是不说话,总也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子桑有时候会在他们面前说南无的坏话。   然后,元秀总说,没关系,她会保护你就好了。   通福总说,我话太多,所以管事的老骂我,南无这样就不会被人骂了吧。   元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一颗佛珠便从她手心里慢慢滚落,穿过还在淌动的血泊,金色的佛印被血印子完全地盖了去。   佛珠滚到了南无的脚边。   “以后,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世子伯良,不可让外人知了你是的女子身份。”空桐松开缚着的子桑,仍不忘再次提醒。   不可让外人知道你的身份,知者死。   有人进来将通福的身子先抬了出去,又有人进来抬元秀的。   子桑全身都失去了知觉,连眼皮也搭不动。   元秀,你起来呀,你的新袄都给弄脏了,阿生会来接你呢。   空桐转身轻轻说了声:“走吧。外边车驾等着。”   空桐:“你看她剑法如何。”   盖娄:“不在我之下。”   空桐:“嗯,毕竟是千里挑一的隐剑士。”   “世子。该走了。”   空桐见子桑没有跟上,停了下来。   子桑动不了,抬了抬腿便往地上瘫。   又是南无接住了她。   南无将她扶正,推着她往院外走,她一直想要离去的院门。   冬时燥裂的风撕扯着夜空,在几棵枯树间盘旋,好像要寻找那些早已被清扫干净的叶子。   院门咣铛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子桑后续的改变,我想了个可怕的转折点!!!!!!然后直接开个新文从她们成年状态写起啊……因为按原来的剧情走,长得好慢……好想拨高。 第23章 欲念苦悲   侯府大门前,人马整肅。   风塑侯按着惯例,于府前敬拜天地,祈佑行程顺畅。   子桑眼前仍是暗影重重。   南无本一直护在她身后,此番子桑有了些力气,清醒些时,趋趋规避,眼中流露出惶恐和恨意。   风塑侯的车架打头,子桑的跟着后边,空桐骑马来回检视着整个队伍。   府前大鼓连响三声,留待府中的下人们皆是久跪目送自家家主走远,祈愿平安。   南无就坐在子桑侧边,眼睛几乎时时往她身上看。   子桑一直座上靠,把腿盘收起来,车厢本就是世子出行的格局,大而宽敞,她一个小人儿即是在厢内卧倒来睡也无碍的。   因着被着实地吓得不清,她到现在身子还不时抖着,勉力撑到夜至深,恍恍悠悠地想睡而不敢睡,眼睛每闭上一会又惶惶睁开。   看看南无那张冷漠的脸,又再瞧瞧她上车后解下来,横放在身前的短剑。   剑光就那么挥了一下,元秀就不动了。   子桑知道,生与死,生是来,死是往,寺院里常讲生与死。   杀生是不好的,极重之罪,得下无间地狱,那是多少金刚经都抹不去的罪虐。   这般想着,子桑脑里便满是罗刹画象,杂着菩萨的影子。   她哆嗦着唇,一个劲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念着念着就仿深坠了地狱,元秀脖子上流着血向她走过来,她手里还捏着那颗佛珠,元秀说,主子,你不认得我了么?   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时,子桑一眼便又是看见了那无那张淡漠的脸。   车厢两边的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掀起来的,正往里透着股股凉意,凄白的光也亦是跟着透进来。   子桑这才看见下摆上那一抹腥红的血,只能是元秀的血了。   她大惊,拉过下摆在手里搓个不停。   手搓红了,那血迹也不曾淡去。   也不知是谁在说话,只听得有人在边上麻溜地知会说:“世子,长夜辛苦,下车来用些早点罢。”   应是那些随行的下侍,子桑知道定是空桐又唤自己。   南无掀了帘子,站在车厢处示意子桑起身跟出去。   子桑害怕,不得不起身,眼睛总也盯着南无身前的短剑,怕它突然就动了,挥一挥,她便也同元秀般。   她问过娘亲。   我若是死了,是往西方诸天,还是下地狱无间。   娘亲说,你是帝王之后,以后往生,定是登极位,列仙班的。   如此,子桑有那么稍隙想到,若是他世往生,她与南无便隔了天上地下。   南无站在车辙边,地上抹额系得平平整束,眼神里不杂一丝波澜,向着子桑伸出手,要来扶她。   小小的身子却偏下着没有摆马凳的那端,跃下。   即是万分小心,子桑仍是受力不稳栽了个跟头,旁边的马夫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南无亦绕开车马,睑着眼睛,微低着头,定定地站在三步远便不再走近。   车马正停在山道上,道是从半山腰上开凿出来的,道下边是激流澎湃的河,子桑头次这般近看见河,即心中难受得紧,也忍不住多往道下多看了几眼。   以往时,看见欢喜的东西她会与圆和说,后来会和元秀说,元秀不在,她就说给南无听。   南无不答理她,可子桑觉是她只是想和人说说而已。   现在她却不敢再和南无说什么了。   随行的人马多聚在一荼舍的旁边,荼舍里放有几案的地方尤其收拾得雅致,空桐正是坐在那案边,品着荼看子桑走前去。   子桑看见公父已然用完早点,往边上走动了。   她猜想因是刻意安排错开了时间,不相互打照面。   “坐。”空桐指指旁边,示意子桑落座。   子桑便照着办,案上很快就摆了碗白粥和一些小点,子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吃。”   空桐又示意她,不过在子桑听来,那却仍旧是吓唬,她便揣起手搁在案上,自个拿了勺舀粥送到口中。   眼角瞟着的仍是南无身上的短剑。   空桐也看见了她下摆上的血,待子桑把案上的粥点都吃完了之后,他令着南无回头帮子桑换过身衣饰。   空桐顺带提了句,他说过了这道便到回水湾了,会在里仓城住一晚上。   接下来的日子便将一直在船上。   空桐问子桑喜欢坐船吗,子桑垂着头说喜欢。   她怎会不喜欢呢,从书上知原人也可以在水面上往来时,她便觉不可思议,可此番即将亲身感受时,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未停多久,车便又上了道,山道上都是乱石,车马摇摇晃晃的,子桑坐在车中,南无手里早备着一套要给子桑换上的衣衫。   子桑眼睛来回梭巡一番才发现她一路关切着的那柄短剑,此时被南无放在脚边。   南无也不急着上来给她宽去衣裳,只是拿一双眼看着她。   如此两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中,头总也微微摆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子桑毕竟是子桑,没得什么见识,仍是小孩子,又不知气性是什么,被南无盯得久了,便拉了拉衣带,将衣衫解下。   解着时,南无便上来帮她一拉,将长衫脱下。   脱时倒快手,一下子便将外边罩着那件扒拉了下来。   穿的时候,车厢中多有不便,加上路中乱石居多,两人离得近,难免你撞一下我,我撞一下你。   袖子往里边套的时候,一个大的摆动,子桑头就磕在了南无下巴上。   一时半会,子桑就又变得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拿眼瞧南无时,她依是那副局外人的样子。   好不容易换好衣衫,子桑心情竟好了许多,挪到了窗边,去看那外边的天地。   车仍是在山道上,一会往高处,一会往低处。   长州在南,若要入王都的话,须是一路往北边儿去。   北边天总是更冷许多,这番还在长州内,山上的树还有些许青灰,不像院里边那般容易枯。   期着盼着要走的路,此番却是走上了,心里反而只想着回程,子桑微微往外探出半个脑袋,瞅着后边的路,若要回到太国寺,走路怕是要走上好久。   眼前忽是一晃,子桑吓得将头缩了进来,再探出去看时,原是一倒垂下来的枝干。   重新坐回车厢内,子桑看了眼南无,微微叹了口气,眼睛回落到自己手上,一双小手在那绞来绞去,她仍是没能忍住要问问南无。   子桑问南无,你怎么可以杀人呢。   南无的眼睑闪了闪,她的眼仁很黑,眉梢的轮廓又极是分明,如此双眼便如隐没在暗渊中的曜石。   她先是看着子桑,定了定,然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她说,我生来,便是要杀人的。   子桑也听些故事,尤其国史里会讲一些往时名人秩事,她可从未听得这般的说法。   她问南无,那你杀谁不好,偏杀元秀和通福呢,她们还那么小,小孩子容易在转生的道上迷途的。   南无说,我只是杀人,不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空桐教我杀谁便杀谁。   如此两人便沉默下来,车子摇摇晃晃地声音格外刺耳。   子桑身子又是往后缩了缩,怯怯地问,若是空桐教你杀我的话,你也会像对元秀那样,对我吗?   南无扭头,看着子桑,眉头深蹙,她说,空桐会教我杀你吗?   这谁知道呢,子桑摇头,她说我不知道。   她仍是执著,即害怕,也要问的,她问南无,若是空桐偏教你要杀我呢。   她现在是要去王都了,扮成伯良的样子去见王爷爷,还要争选什么太子,若是没有扮好伯良,给王爷爷知道了的话,那是犯了王法的,空桐或许就一生气了。   空桐一生气,或者便也会像对处置元秀和通福那样处置她的罢。   南无见她执意要问,便张口说,我是隐剑士,一旦认了主,终生便要听身主的,空桐是我的身主,只要是他说的话,我便会执行。   隐剑士是自小就被养起来学剑杀人的,所谓隐,便是身形都不易被人看出真实的身份,长潜于各处,出剑必杀之。   子桑再问,那你可能会杀了我的。   身边有一个可能随时拨剑要了自己性命的人,子桑再无知,也有生的欲念和对死的恐惧,此番令她除了害怕的,便是寒心,这下她身边便是一个可交好的人都没得了。   南无说,你不要怕,若有那么一天,我会站在你正面,告诉你,我要杀你了。   子桑混身一震,想了想那等景象,她说,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人事不醒地就去了极乐。   这般总也被子桑问着,南无想了想,或而先说定来会比较好。   南无说,那我便不告诉你,我会让你先睡过去,然后等你睡死的时候,再把剑插进你的胸口,击中心脏的话,你还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以为还在梦里,便与世界脱了关系,归天了的。   子桑也不知道该不该同意,惶惶问道,空桐还没有叫你杀我的,对吗?   南无摇头,她说没有。   于是连着在马车上的这几日,子桑每日放睡前都是要问南无一声的。   子桑问南无,你今夜会用剑刺死我吗?   待南无摇头说不会,她才敢入睡。   梦里却仍是血影剑光。 第24章 欲念苦悲   行进的队伍每到入夜时便临着边上的驿处歇一晚,因着驿舍多数简陋,像往来的大户人家,基本都是在马车里歇息的,二日晨时到点便用早膳,过后便又是继续前行。   子桑睁开眼时,一如即往地,对上了南无转首过来一双幽暗的眸子。   南无说,这是刚送来的裘衣,披上。   她手里展开一件毛绒绒的雪白色风披,子桑摸了摸,顺顺滑滑的,很是暖和,便接过来披在了肩上,南无伸手过来帮她将领口系好,指尖冰凉。   出发时的那种惧意和恨意,渐渐随着日程的拉长而被子桑慢慢放下,只是目光每次触及南无腰侧的短剑时,仍是止不住遍体生寒。   南无伸出手来引她下马车,子桑便照旧扭身从反向的车辕上跳了下去。   气候渐渐也有了深冬的模样,地面积了层薄薄的雪,人说话时一个劲地往外冒着白气。   子桑向前走几步,眼前一望无际,轻波微漾的便是先前一直听得旁边侍从们提到的涣水了。   涣水是片很大的湖泊,内里环着长州,外接弥无海,要出长州,必经此水,入通河,直上往北再入天水河,便是白壁城的天子港。   长州到王都,水路最是便利。   早膳子桑仍是在空桐的目视下用完的,上路以来,无论吃的是什么,子桑都仍觉不及寺院里的白面馒头香甜。   这日用过膳食,空桐示意子桑跟着他,不必再回马车上。   空桐指了指不远处,在日头下微微闪烁着白色光芒的涣水与旁侧的盖娄说,现在冬时,行舟或需十日才可入通河,届时到了怯潮湾,怕是会有更为麻烦。   盖娄那张方脸凝重地点了点,他说,怯潮湾水流向来缓慢,若是再冷些,可能会结冰。   子桑见过冰,太国寺本就处于地势高处,天冷时,一些沉着水的坛子里便会结起薄薄的冰,拿到阳光下,很是光亮好看,不过转瞬就化开了。   可是子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河,更不知它结冰时是什么模样,她只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默默地跟在空桐身后,她害怕空桐一回头,给南无使个眼色,南无的剑便划向自己。   跟着空桐走近涣水边缘后,子桑才发现,刚才因着位置的关系只看到了涣水里边的水,和远处一片白雾,走近了才看见往来不停地人和车马货物。   除此以外,几艘大船更是令她挪不开眼睛。   水面当然不止有大的船,更多的,还是形态多异的小渔船,各色各样,穿着不一的人呟来喝去,好不热闹,公父正在一队侍卫地簇拥下走向港口。   原本喧闹的人群便慢慢安静下来,都相互避退,让出一条大道。   这时的公父,一身鲜亮锦白的衣衫在人群中便显得尤其夺目,子桑正发怔间,却听得空桐与她说,打中间那艘就是我们要坐着去王都的官船,喜欢吗?   子桑赶紧也点着头说了声喜欢。   其实子桑更喜欢官船旁边的一条花船,不仅比公父要登的船大上许多,雕饰也是华美特异,尤其这般远看,船舷上亭台边舱的镀金飞凤栩栩如生。   见空桐大步往前,子桑亦是不敢止步,紧跟在他身侧,周边的人拿眼看住他们,有些还细声咕哝些什么。   上了船,空桐领着她进了舱房中。   空桐说,上舱是你公父居处,若不得许可,你不可随意擅入,船上余处,你自是可以走动打发时间。   说完空桐便瞧着她,一双眼似笑非笑,直到她点头答应,空桐才再看向南无说,看好她。   空桐走了后,子桑亦看了眼南无,她知道,南无最听空桐的话。   船上也是风大,可各处生着暖炉,并不显冷,子桑扯了好一会肩上的披风,怎的都拿不下来,便只好叫了声南无。   南无别的学得不快,解这披风时,手指却是异常地灵巧,不过刚一解开,便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在了舱门边。   子桑这才注意到南无面色苍白,大冷地天里额头渗着汗,身子也顺着船体的晃动而微颤。   子桑原就不打算理会南无的,此刻见她这副样子,便又念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样不知所谓的佛家谒语。   佛祖是无处不在的,子桑只好装作并非本意,而是佛祖令得她不可无视眼前受苦的人。   子桑走近南无,将她手里拽着的披风拿过来,她说,你好像生病了,要吐似的。   她这话刚问完,南无便果真冲到舱室向着船舷地位置哇哇地吐了起来。   子桑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是想起自己生病的那段,语气一时又幽暗起来,她说,我当初生病时也吐,每次一吐元秀就这样轻轻拍我的背。   如此,南无吐得便更厉害了些。   “要是罗仲在就好了,听说他是神医,什么病都能治好,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子桑算是止住了对元秀的思念,语气慢慢露出关切地意味,她说:“我去告诉空桐吧,他会想办法给你弄些药吃的。”   南无摇头,嗓子里便哽了什么东西似的,说话的时候少了几分冷漠,有气无力,她说,头次坐船,不惯这种晃荡的感觉,觉得晕,过两日就好。   南无话头一落,子桑便感觉一股力道把自己往后推,她一下子便搂紧南无的腰,一时两个人都从舷边摔进了舱内。   原是船开了,惯性使然,南无本就习武抓得住船舷,可未曾防备会被子桑抱住,如此两人便团着倒在了舱内。   舱内本就不大,地上铺着软帐,石枕,再无多余物甚。   子桑摔在下边,一时屁|股着地,脑勺也跟着磕了下,好在是磕在被面上,不至于磕坏,她推了推南无,却见南无死力地紧抿着唇,又往舱外的船舷边上趴。   如此,南无吐了四五回后,只剩干呕,面色白得像棉绢。   子桑从旁边的角落里用竹罐给她倒了杯茶,然后说,你躺一会罢,躺着可能就舒服些了。   南无是侍从,怎么可以躺在主人的被窝里,她只摇着头,盘腿坐着,头抵造着舱板,眼睛微眯。   子桑问她说,我也是头次坐船,为何不会像你这般觉得晕呢。   南无这晕得也太厉害了她想,因着南无总也不太回应她,子桑便去到舱外,她想看这般大的船是如何在水里边走动的。   船板所到之处,只有扬起的白色浪花,扑腾着往后边。   这般四下悄悄儿地走了圈,子桑见着好几个侍从也是如南无这般,面色发白,不时趴在杆上往水里呕,便暗自庆幸自己没得这种会晕的病。   可是南无怎么办呢,她再次想,要是罗仲神医在就好了。   正准备回舱内时,子桑忽看见河面上,原先见着的那条好看的花船,亦是顶着一面在帆随在后边,帆上书着二字,白氏。   她只想着这船真好看,倒确实也并未想到船和白夫人会有什么关系,只是回到舱内与南无说,她说,我们后边有条好看的大船,等你一会好了,我带你去看。   南无不答她,她不拒她,子桑扯了扯南无的袖子,发现似乎是睡着了。   圆和也经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便像对圆和那样,将南无的身子掰下来,令她侧躺在舱铺上,又是扯手,又是拉脚地,忙忽了一身的汗。   终于把南无拉平后,子桑又从旁拿起棉子展开要给南无盖上,却发现南无正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   子桑使着劲抖了抖手中的被子,照旧给南无披上,她说,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圆和每次瞌睡的时候躺下来就会说,舒服得不得了。   南无眼里的疑惑慢慢散去,只看着子桑淡淡嗯了声,尔后,又听得她轻轻说,舒服得不得了。   自跟在子桑身边以来,或者说,似乎很久没有这般正而八经地躺着睡觉,她此刻确实也体会到了舒服得不得了的感觉。   不过子桑听了她的话后,直摇头,圆和舒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子桑学着圆和的样子,躺在南无旁边,四仰八叉,滚一下左边,又滚一下右边,然后双手合什贴在侧脸这,闭上眼睛轻声叹了一气,真是舒服得不得了哇。   说完子桑便马上坐了起来,看着南无,她说,圆和是这样说的   南无:“……。”   刚闭眼一会,额头便传来湿嗒嗒地感觉,南无睁开眼,眼前已然是子桑动来动去地脸,还有一双小手,白色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一下子搭在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待白色的袖子移开时,子桑长吁了口气,然后说,咦,南无你怎么不睡,好些了吗?   南无抬手摸上额头上拧得半干不干地绢帕,还有些热气。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子桑从哪里弄来的热水,难道是有下人来过,若是看到她睡在主人的床铺上,多少有些不像话。   南无扶额坐起身,把头上的绢帕拿下来时闻见一股茶香,看见旁边炉子上煮着的荼壶时便明白了个大概。   南无五指稍收,绢帕上便溢出微黄的水汽,果然……   子桑说,以前病了时,娘亲都是这样,给我敷在头上的。   南无说,嗯,我现在好多了。 第25章 欲念苦悲   入夜时的河面上,偶尔有挂着风灯飘过的渔船,经过上床后来回地【照顾】南无,子桑已把前些的惧意和戒备慢慢放下,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后边的花船上。   后边的船上周边挂满了灯,五光十色,还有许多人往来不止,看着很是热闹。相对比起来,侯府的官船就显得有些小,而且极为扑素,也只几盏必备的风灯微摇。   子桑伸长了脖子往后看,不敢上船的上层甲板去,生怕见到公父。   看了会,子桑就发现船上远远的有个小人儿,也一个似乎在看这艘船,觉得有些耳熟,不过一时也想不大起来。   子桑回头看南无,气色似乎好了些,她说,你要是还晕的话,就躺下来再睡会。   南无摇了摇头,拧着眉盯着水面看了会,水花明显没有原先那般大的摆动了,甚至有些慢停的感觉,再抬眼去看那花船,却似乎加快了速度,和官船相并接在一块。   待两船齐平时,子桑远远地看着甲板上,搭起了连桥,上边人来人往,空桐也从走过那桥,上了大的花船。   不一会,便忽有侍从前来,他说,公子让我领世子前去拜访白氏。   子桑跟着侍从走上甲板,顶上公父所在的舱门闭得紧紧的,舱前摆放着的案几上,还有未收拾掉的酒盏长琴。   侍从道一声公子跟我来,便上了那木板搭成的连桥。   桥宽能容三人行过,子桑大步便踏过了,却发现南无面色苍白,小小步地往前挪。   子桑猜想她可能又是发病了,就抬手想要去引她过来,南无却视若不见,只是咬了咬牙,干脆一个起跳从半中央的连桥上跃上了花船。   随侍往前走着时,子桑耳边慢慢就传来女子戏笑的声音,还有一些美妙的弦乐之声。行至平台上,她就看见了白夫人。   白夫人旁边坐着的是那个时常跟在身侧的丫鬟,那个小人儿当然是白允沫了。   因着白夫人见过她,子桑便不知道应当以伯良的身份见礼,还是以本来面目,因此上前去有些拘谨,只管空桐叫了声公叔。   空桐说,这是天下第一商社的掌首,白夫人,世子可得见礼。   于是子桑便按着世子的身份见过白若。   旁边白允沫一直扭着身子,喊子桑哥哥,白若制止她说,这是你伯良哥哥,不是子桑。空桐面上有些不自在,只顾着低头喝茶。   白允沫不信她娘亲,她说,伯良哥哥才不是这样呢,伯良哥哥总是凶巴巴的,说话也不好听,这是子桑哥哥。   白若一时无奈,叫了人把白允沫抱下去。   白若端了酒杯起来,向空桐赔不是,她说,小女年幼,嘴拙,我会教人看好她,不会乱说的。   空桐亦是回敬:“这都是自己人,无碍。”   空桐转过来对子桑说,伯良,你看,白家少主把你错认成子桑了,你可得好好教她说清楚,以后应当叫你伯良哥哥。   白若轻放下酒盏,冲旁边的丫鬟说,你带世子下去与允沫玩会。   那丫鬟便跟到子桑面前说,请世子随我下到舱室里。   花船的里边与官船也是相差得大,不仅居室多,而且每间居室都于府弟内的模样一般无二,床铺桌椅都是一应俱有的。   房间分在两侧,中间一条长长的走道,白允沫正从丫鬟手里挣脱出来,往外跑,见了子桑面上的委屈一扫而光,笑颜逐开,一下子往子桑身上扑。   子桑原本见状,亦是惯性使然张开双手,谁知身上的衣服一紧,整个人却往后退去眼睁睁看着白允沫趴在了地上。   丫鬟们都吓坏了,嘴里一个一句少主,上前将白允沫扶起来。   子桑身上的衣衫这才松了松,她扭过头去,原来是南无把自己拉开了。   南无面色仍是憔悴,亦同样的冷漠。   白允沫那么小的人能把我怎么样呢,子桑很是过意不去,走到白允沫面前,问她,你没事吧?   白允沫眨巴着眼睛,眼眶里有泪,却是笑着的,她说,见到夫君妾身一点都不觉得疼呢。   旁边丫鬟拉起她的手,用帕子一擦,她便直呼疼。   丫鬟说,少主方才不是说不疼么?   白允沫说,那是说给夫君听的,不是说给你听的。   子桑知道白允沫又是学着楼面里的女子与她说话,便不与她较真,她想着空桐叫她来与白允沫玩,是暗示她,让白允沫以后不要在人前提她是子桑这样的话。   空桐说,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身份,知者死。   明显白夫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连白允沫都知道,空桐却并没有要她们死的意思,这又是为何呢。   丫鬟引了子桑和白允沫行至房中,另拿了些点心前来,白允沫就叫她们不许再来扰。   白允沫叫南无也退下,南无却一动不动。子桑解释说,这是我的近侍,不能离我左右的。   子桑说,你以后,要叫我伯良哥哥。   白允沫不解,挪近前来,非要蹭着和子桑并排坐着,径自就拉过了子桑的说,她说,可你明明是子桑呀,伯良不是你这样的。   子桑很奇怪为何白允沫可以一下子分别出她和伯良的不同。   白允沫说,伯良哥哥会让人不开心,见到你我就开心,所以知道你是子桑不是伯良。   子桑说,那你以后也不能叫我子桑哥哥,要叫伯良哥哥。   白允沫说,为什么呢?   子桑实在不知道如何与白允沫把这些前因后果说清楚,她只好瞎说一气,先把白允沫哄好,她说,我喜欢你叫我伯良哥哥,你叫我伯良哥哥,我就会开心。   白允沫说,我都不叫,我以后就叫你夫君好了。   子桑本想告诉她自己不是哥哥,而是姐姐,可担心更解释不清,加上看着白允沫这般小,或许跟她说了,她也听不明白的,便只好收了声。   白允沫便当她是默许了,白允沫说,到了白壁城,我带你去清欢楼。   清欢楼是什么地方?   白允沫回答子桑说,清欢楼是天下第一楼,是我和娘亲,还有一娘,还有很多姨娘的家。   子桑甚是觉得惊奇,她说,你好像有很多娘。   白允沫故作深沉,叹了口气,小手一摊,谁叫我娘亲四处问情呢。   子桑问,你娘亲怎么四处问情。   白允沫嗔怪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她说,夫君,你怎么可以问妾身这种问题呢。   不过说完,白允沫仍是自顾自地答了起来,就是啊,我娘亲看见喜欢的女子,便要和人家好,好了之后呢,就总是让我叫人家也叫姨娘干娘什么的。   子桑有些糊涂,她知道男子喜欢女子,便可同女子婚配,不过这女子喜欢女子,又当如何呢?她问道,你娘亲怎么和女子好?   白允沫显然有些气恼,她说,夫君,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呀,娘亲喜欢她们就会与她们睡觉,睡了觉,就难免会给人家一些名份。   关于娘亲怎么与女子好这件事情,她们扯了好一会儿,扯得白允沫连连摇头,她说,夫君,你怎的什么也不懂,你这样,怎么讨我欢心。   子桑被小她半个个头的白允沫说得也头晕脑涨的,便不再说白夫人和女子的事情。   白允沫说,夫君,你给我弹个曲儿来听罢。   子桑说,我不会。   白允沫说,那你会画画么?   子桑仍是摇头。   白允沫板着脸说,要好好学儿,又喊了丫鬟抬了长琴上来,她说,妾身来教你。   白允沫这般便一双小手在那弦上翻来翻去,叫子桑也学她的样子去拨弦,顺带还问了声南无,她说,我弹得好听吗?   南无嘴角动了动,终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正好门外也传来说话声,隐约带笑,房门被打开,白若抬脚走进来,她说,允沫你今儿兴致真不错,竟想起来学琴了。   白允沫说,我正在教夫君弹琴,以后她就可以为我伴舞了。   白若旁边的丫鬟轻轻笑出声来,她说,也不知少主学的是什么舞,要那么多夫君伴奏。   白若说,都是她一娘,非要教她学什么琴,弄得她五音没认全,到处显摆。   白若又对子桑说,你公叔在外头等着你一起回船上呢。   子桑闻言便赶紧站了起来,走几步,到了房门外,看到没有其它人时,她便返身问说,白夫人近日与我娘亲可以书信往来?   白若诚然没想到子桑会突然这般问,起先是一怔,尔后便点了点头,她说,上船前有的,不过你娘亲向来不爱复我书信,只言片语,倒未曾说些什么。   子桑行了个大礼,她说,白夫人下次与我娘亲书信的时候,能否帮我带上一信。   在侯府,空桐连走动都不让她,子桑便想,或而白夫人到时候能帮自己梢个信到寺庙里,她想要知道娘亲近日都在干什么,也要问问娘亲,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第26章 欲念苦悲   船行两日,气温骤降,水面一片白湿雾气,两边河岸也越加宽广,子桑盘坐在舱房门前,头抵舱板,百无聊赖地看着书简,不时念出声。   子桑问南无:“你都念过什么书?”   南无虽仍是不大敢低头去船下流水,却不再犯晕,此时亦是盘坐在子桑旁边,眼睛向着舱内方向,听得子桑连着问了她好几遍,她才说话:“我不念书。”   子桑这般看书简看得有些眼乏,便放下书简,手托着腮,看着南无:“娘亲说,女子才不用念书,男儿应通读书史,立志天下。”   青阳也是这般说。   想着,子桑眼睛转到了南无的短剑上,又想起往事,有些别扭地转开头,她想起来,南无是剑士,生来就是要取人性命的。   子桑上了船尾的甲板,这里没人管束她,因公父从来也不会来这里。   从此处便可以看见后边一路随行而来的白氏花船,隔着层雾气隐隐约约,子桑摸了摸怀里写好的信简,那是她写了要转呈白夫人,届时让白夫人帮忙梢给娘亲的。   不过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去到那花船上,自那日两船并行一夜后,次日一早连桥便收了起来,两船又以一前一后的顺次前行。   与侯府的官船不同,侯府船上死气沉沉,侍丛等都面目肃静,立于船身各处伺守,花船上却多是女子,时不时传来丝弦以及女子吟唱之声,很是热闹。   子桑正张望间,便听得有人夫君夫君叫个不停,寻声看去,白雾之中招手的小人儿,身上穿着照旧的那身水蓝色童子服,整个人往花船头舷外探的,可不正是白允沫。   白允沫说,夫君,你怎么不来找我了。   子桑先是转身看看身后,除了守哨的一个侍丛,无其它人,她才敢说话,她说,没得桥,我过不来呢。   白允沫便说,我让娘亲叫那船停下,把桥搭起来。   白允沫刚说完这话,人就被白若抱了起来,白若说她,你当真以为娘亲无所不能,这船走在水里,我想让它停就能停的么。   白允沫不依,捧着白若的脸说,不是说了娘亲是天下大商社的掌首么,一娘说了娘亲是无所不能的。   白若嗔了她一番,又转远远地隔着雾气冲子桑点头问候转而抱着白允沫入了舱内,再无别话。   子桑见没了下文,也只好悻悻地回了舱室。   船再行进一日时,白色的雾气倒是散开了,早儿起来,子桑走到舱外,混身一哆嗦,竟觉得混身发凉。   南无拿了厚厚的裘衣给她披上。   子桑听见了咯咯的声音,牙关微微有些打颤,天空一片澄净,不过眼前的水却是变了颜色,船下白白的一片。   原本在船上的侍从居然就这样从船上走了下去,拿着剑鞘来回敲击着原本应该是水的冰面。   此处便是怯潮湾了,连接通河与涣水,由于水流缓慢,深冬时,天气转寒极易结冰,若遇到这种情况,必得去叫了驻在附近的水利船,专门叫人破冰,方可使得船只前行。   下去走动的侍从在冰面上凿了个大坑,然后向船上的空桐报说,冰面可行人,厚有七八寸,如此许多人都开始往冰面上走。   子桑看着四面白白的一片,很是欢喜,她与南无说,你看,是雪啊,下雪了,水都结成了冰块呢。   南无只是紧抿着唇,指节发硬。   没有空桐的许可,子桑不敢跟着下船,只能趴在船上往下看,想像着走在冰上的感觉,她看见有些侍从行走的时候会突然打滑,在冰面个趔趄甚至摔倒,越发觉得有趣。   身后忽地传来响动,子桑扭头看见南无带鞘的短剑,横抵在白允沫的身上。   子桑有些惊讶,拉了拉南无的袖子,示意她把短剑放下,又问白允沫:“你怎会在这里?”   “你们船上的人都跑去看雪了,他们没看见我上来。”白允沫绕开南无,跑到子桑面前,伸出一双小手揪着 子桑的衣摆,她身上此番严严实实地包着兽皮缝制的袄子:“娘亲说,你们南边的人,没见过这般大的雪,所以都下了船去踩雪了,我特来领夫君去下边走一圈。”   子桑身子往外探了探,空桐此时正和公父在一块儿。   空桐轻扶着公父,两人在冰面上慢慢地走着,时不时转头对语,子桑摇头说,空桐没叫我下去,我不敢下去。   白允沫才不明白空桐是怎样的存在,拉着扯着非要子桑与她一齐下去玩,她说,你不是世子吗,我娘亲说世子是王上的孙儿,以后可能也会成为王,你怎的却还要怕一个家臣。   子桑本身也是想下去跳跳这突然一夜之间被冰冻的河面是怎么回事,被白允沫拉着便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了,跟下船后,发现空桐与公父正往远处岸上去,心里放心很多。   原先儿还能漂着船走的广阔江河转眼变成一方平地,靴底踩上去还微微发现咯啦的声音,子桑刚下去时趔趄了一下,进而就更加小心了。   白允沫倒是跑得欢,即使在冰面上摔一下,也顺着地面打个滚,再翻起来,不一会主捧着个白白的雪球回来放到子桑手里:“夫君,给你。”   子桑因为想白允沫叫她哥哥,于是便任由白允沫继续叫自己夫君了。   她接过那一大捧雪,只觉手心凉凉的,却是头次手握这么多的白雪,而非往时地面见到的那种薄薄的一层,便想着要用什么放着,却没得地方放,她只好转首交给南无:“帮我拿一下。”   正玩得欢时,便听见一伙人一口一声少主找了来,白夫人也在其中,只见她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裘衣,里身穿着紧身的简衣,很是利落,衬得面白娇嫩,因着寒冷,说话时口吐雾气:“我就说哪里去了,原来又寻了世子一起玩。”   旁边的丫鬟赶紧就拿了绢帕给白允沫净手捂住,还唠叨她:“少主这般手要冻伤的。”   子桑这时手里正握着一块从冰面拽起来的薄冰,拿在手里,光耀耀地,一见着白夫人便赶紧都扔了,擦干手从怀里摸出那藏了好几日的信递过去。   白若先是怔了下,继而会意,接过来往四周看了下,然后揣了起来,笑着说:“正好湖面结冰,等人家来破冰开船估摸着还得一两日,我正好今日差人上岸梢些书信,那便顺手帮你带一带。”   子桑连连点头,她问白夫人:“从这里送信到太国寺久么?”   白若想想说:“快马的话,也不久,十来日罢。”   子桑听罢点头道了谢,又看看远处的空桐正往这边走一,于是便与白若辞别说要回船。   白允沫这便开始在丫鬟手里扭捏个不停了:“夫君,去我船上罢,我要弹琴给你听。”   子桑也不知道空桐看不看到自己下船,顾不上白允沫的小脾气,一路小路着登回了船上,南无依是紧紧跟着她。   回到舱内的时候,子桑才看见南无还捧着那一大团雪球,双手通红。   “来,把它放在这里。”   子桑怕给空桐看见,但把雪球放到舱房角落,拿块布盖了起来。   旁边慢慢传来沉重的步伐声,空桐果然便来了,他说:“世子随我来,今日去码头上的酒楼里休息,待破冰后再开船。”   于是子桑便跟了上前,心里也因着空桐没有计较她下船的事情而变得轻松许多。   穿过冰面,上岸后,侯府一行人进了岸上的酒楼,楼名倒取得很是切实,舟水亭楼。   刚进到楼里边,子桑就听见白允沫连声叫自己,白夫人和一干女众占着雅位,正暖着酒说笑,这会都转头向着子桑。   空桐便上前与白夫人打招呼。   白夫人笑说:“真是有些笑人,我家小女一直缠着世子,也不知能否行个方便,小孩子也好玩耍。”   空桐对外人的时候,总会露出许多笑意,他欠欠身子,冲子桑说:“世子一路上也孤寂得很,有少主做伴自是荣幸。”   于是子桑便停下来入了席,坐在白允沫旁边。   白允沫在席上,又是给子桑夹菜,又是给她添酒,旁边的大人都只顾着笑,子桑很是难为情,如此用完餐后,白允沫便拉着子桑去到自己房里,后边一路都跟着随侍的丫鬟和南无。   只是在房门口的时候,白允沫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南无和丫鬟进房间里,她气哼哼地说:“我与夫君朗情妾意,两情相顾,你们总也在旁边多不方便。”   丫鬟倒见多了她这般没有所谓,可南无却是寸步不认,短剑抵着门框,不让白允沫关起来。   子桑把白允沫护在旁边,看着南无说:“反正你在门口守着也没什么关系,不照样看着我的么?”   旁边的丫鬟也顺着劝了几句,南无才板着脸放开了抵在门框上的剑。   待房门关上后,白允沫便开始满屋子地翻箱倒柜,神秘兮兮的,她说,子桑哥哥,我偷听到了娘亲和那个空桐的话,空桐说什么时机成熟之后要杀了你呢。   子桑身子震了震,南无那柄带血的剑在脑海里闪个不停。   白允沫见她混身有些抖,一下子抱过来:“所以我要救你。”   子桑还没来得及抹净自己额上的汗,便见得白允沫已然满脸的泪……   她虽然年幼,可读了那些史书,也不难知道自己假扮伯良去面见王爷爷是一桩重罪,如此空桐才会让南无杀了元秀和通福,现在听白允沫说出来,自然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即使白允沫说话的样子怪里怪气的,装模作样的,只她一个小孩子只会学大人说话,这肯定也不会有假了。   白允沫抹了把泪,泪上的悲戚状态一会就没有了,她说,子桑哥哥,你听我的,我们才不要跟着他们走呢,我们去北昌,找我二娘保护我们。   北昌是一个很远的国度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允沫她娘亲白若就是那种超级大的金主,看见好看的就包养……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花心的女人。 第27章 欲念苦悲   白允沫从衣箱里翻出好几身衣服,像模像样地卷了个鼓鼓地包裹,同时另又拿出一个大包袱让子桑背上。   子桑混身还有些僵硬,因她心里本就有想过大不了自己走回仙盘山的太国寺里,就像吉百那样,吉百他们都是走着去白壁城的,既然他们能用脚走,她为何不能。   这样的逃跑到底不像往时在寺院里那样,带着圆和到处乱藏乱躲,寺院里无论怎么走,她都可以回到娘亲身旁边,外边究竟是什么样子她都还没有见过。   不过子桑想,白允沫好像知道很多东西,而且准备得这般充分,或许她早就有主意了。   “每天娘亲都教人看着我,一点都不好玩,我们要像戏文里说的浪子一样,遍游天下。”白允沫笨手笨脚地理好东西,板着小脸,严肃说完,然后把拉着子桑到了房廊外。   酒楼是倚着山岩而造的两层楼房,二层周边设着一圈可供人走动的围栏,白允沫拉着子桑走到围栏角落处,指着向下延伸的木楼梯:“我刚刚看见有人从下边爬上来修围栏,我们也从这里下去。”   以前寺院里的师父修被瓦房时会用到这样的梯子,可子桑也从来没有爬过,看到那般高,她有些害怕,正犹豫时,白允沫已然当先地顺着梯子,慢慢地往下挪。   见到小小的白允沫都敢爬,子桑咬咬牙就跟着往下爬。   只是脚一落地,子桑便发现,这雪已然盖过了膝,每番抬脚走动都很是艰难,白允沫个子比她小,半个身子都埋在了雪里,走动很是困难。   子桑看白允沫爬了半天没从坑里挪出来,只好伸手去拽她,然后像以前和圆和玩背背那样,把白允沫背到背上向雪浅的地方走去。   这里是酒楼侧后面,刚好是个山弯弯,她们走到官道上,雪就浅了许多,上边还留着许多车辙印记,想来是往来车马留下的。   子桑把白允沫放下,喘着气偷偷站到山弯前,回看着酒楼那边的动静,她想应该顺着河的反方向往回走,就可以回到长州城吧。   白允沫也跟上来瞧了瞧,紧张兮兮的说,夫君,我们快跑,不然娘亲她们会叫人来追。   她们顺着官道一路小跑,累了主停一会,不过每次一停,白允沫就又崔着要再跑一会,她说,那些奴下会骑马来追我们。   这样断断续续重复许多次后,子桑便觉得南无和空桐再也找不到她了,心里也欢快起来,虽然周边一片白茫茫的,一点也不热闹,可却是她人生第一次用脚走一条直道走了这般久。   她笑了起来,她说,白允沫,你好像经常被奴下追?   白允沫一边喘,一边将眉毛上的雪花抹掉:“每次我跑出来娘亲都会叫很多人来找我,这次夫君陪我躲久一些好不好。”   小孩子哪里想那么多,都想着就此躲掉,躲得越远越好,走着时倒还觉着好,慢慢的天就黑了,子桑才意识到她全然不知入了夜她们要住在哪里,要如何睡觉。   白允沫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听到有马蹄声时,白允沫赶紧拉着子桑小跑着进了旁边的岔道丛林里卧倒。   一队打着火把的骑队狂奔而过,衣袖上都是绣着个圆白色的纹章,白允沫一直把手顶在嘴唇上,示意子桑不要说话,等骑队过去后,她才说,是白氏的人。   白允沫说,他们肯定还会回来,我们不要走那条道了,她们便开始在深雪里盘个不停。   子桑问白允沫,我们晚上要睡哪里呢,白允沫摇头,两人在雪地里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白允沫突然就上前来紧拽着子桑,警惕得看着周边:“我忘记带上我的弓箭了。”   “带弓箭干什么?”   白允沫说:“听说雪里边会有白色的,大大的雪狼。”   原本还只是冷得有些哆嗦,听了白允沫的话后,子桑觉得更害怕了,只是再冷再怕,她也不敢再回到空桐面前,她害怕空桐看一眼南无,南无就看向她。   她想着,或许这些地方也会有树洞儿啊,或者山洞儿的地方可以容她们住一晚,以前先生便是这样在仙盘上的度过的。   可是越走就越走不动了,白允沫在雪中爬得很是吃力,开始有些打盹了,她说,夫君,我们吃点东西罢。   说完她就扯着子桑停下来,将子桑背上的包袱打开。   一直纳闷背上背的是什么东西,这会看到全是些干果,子桑开心不已,肚子早就饿了,抓起就吃。   吃了些东西后,总算不那般冷,可是却不想走动,白允沫盯着自己的手搓了一会,然后满脸着急:“夫君,你看,手手冻着了。”   子桑凑上前去看,才发现白允沫手上红通通的,还胀了起来,都不能握紧了。子桑去看自己的手,虽然没有白允沫那般肿,指节却也有些胀痛。   “可能是太冷了,把手揣起来。”   子桑帮着白允沫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自己也把手指都拢在袖中,看着四下被冰雪敷盖的枝叶树木,不禁调换身子,与白允沫紧挨着坐下:“你想回去吗?”   白允沫赶紧摇头:“我不要回去,我要去找二娘。”   “二娘是什么人?”   “二娘是个和娘亲一样的大美人,不过二娘会带我玩好玩的,才不像娘亲那样天天看着我,管着我,可是她自己又总是忙呀忙。”   “可你娘亲很疼你。”这点子桑还是看得出来的,白允沫她娘亲又好看,又自在,可以带着白允沫天下遍走,这是她羡慕还来不及的,她不明白白允沫为什么还要逃走。   白允沫依旧使劲地摇头,她说,你也会喜欢二娘的。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子桑也有些昏昏沉沉了,不过每次脑袋一沉,就又赶紧醒了过来,倒是白允沫扑在她怀里睡得嘴巴一咂一咂的。   虽然已入夜许久,可是雪仍然把周边的树林映照得很是清晰,子桑往四周看了看,便想到一桩事,她已然分不清哪里是来路,哪里是去路,要去太国寺应当往哪边走。   白允沫也终于醒了过来,她说,夫君,好冷啊。   子桑帮她捂了捂,她说我也是。   白允沫说,她还带了衣服,可是包袱打开,都是些样式精美的纱衫,披在身上也只徒然添彩,裹了一层后,两人都越发觉得冷。   子桑说,我们再走走看,看会不会遇到农家院舍,以前先生说了,路上渴了饿了就可以去敲别人家的门,好好和人家说说我们的难处,别人就会给你住一日两日,也舍些粥饭的。   于是两人又在深雪里盘盘爬爬,四处张望,想着突然哪里便可以看见一座小房子。   白允沫突然停下来,仰着脖子,看着直耸穹苍的树梢,她伸手指着上边,她说,夫君,你看,下雪了。   零散的雪花一朵朵从灰暗的天空中掠过树梢盘旋跌落下来。   子桑跟着抬头看了会,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太好,她说,白允沫,我们快走吧。   她觉得走了好久,好久,可是不管哪里,都是没有预想中的一抹烛光出现,她问白允沫说,你知道往哪里走可以找到你二娘么?   白允沫不知道,子桑开始领会到,她们只是想着逃跑的事情,却连方向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她原以为白允沫知道的总比她多,可现在她才意识到,白允沫是个比她还要小的孩子,子桑说,好像变得好冷呢。   白允沫的小身子也不住哆嗦,她说,夫君,我们应该休息会了。   她们总算找到了一处背风干燥的树洞,她们开心得不得了,子桑说,这些洞儿都是山妖儿住过的地方,白允沫便问,什么是山妖儿。   子桑用白允沫带的那些好看的衣服挂在洞口的两人绻在洞里,睡在裘衣上,子桑嘘了一声,她说,山妖儿就是会飞的妖怪,长着獠牙,眼睛会发光的东西。   她们太累了,没说上几句话就睡了过去。   子桑感到身子很沉,沉得不想睁开眼,她活动着有些僵便的肢体,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可是明显看得出来雪比昨日还要厚,盖住了小半的树洞口。   子桑推醒了白允沫。   她们又吃了些东西,然后说要赶路,却仍是不知道往哪里走,白允沫说,要是有马车就好了。   子桑想着,还是官道上好走,也好分方向,便和白允沫说好,我们一直走,往前走,或许就会看见路呢。   实际走起道来,几乎寸步难行,身上满是寒意,也不知道多久,便再吃了点东西,白允沫又把手伸出来,胀胀的手已经好几处都青紫青紫的,她嘴巴一下子扁下去,她说,好难看啊。   子桑只好用那些穿不了的衣服帮她把手缠起来,她说,是冻伤了,等到了太国寺,我问问主持要怎么办呢。   这样往复了两日,便再也走不动了。 第28章 欲念苦悲   两日来漫无目的雪野行走耗尽了两个小孩子的力气,子桑也有些意外,先坚持不下去的会是她,她感觉眼皮沉得不得了。   她说,白允沫,我背不动你了,你下来自己走。   子桑问白允沫,你现在怕了吗,你要回去吗?   就是想要回去,也找不到路了吧,你娘亲现的或许已经去别的地方找你了呢。你和你娘亲那么令人羡慕,没人管,天下遍走,多好的事儿,你怎就不珍惜呢。   子桑仰躺在雪中,天上仍旧飘着雪花,有微风带过,脸皮被割得火辣辣的疼,她说,白允沫,不知道娘亲有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她使出身上剩余的力气,转头去看白允沫,白允沫身上穿着兽皮缝制的紧袄,身子暖呼呼的,可是腿太短了,一个坑要爬好久,她爬坑时向上伸的手冻得一块一块地肿起。   白允沫好不容易爬到了子桑面前,冰凉的手在子桑额头抹来抹去,她说,子桑哥哥,你生病了吗,说话都说不清楚呢。   子桑摇头,她说,我忘记告诉你,我不是哥哥,我是子桑,我是女子。   终于说出来了呀,秘密这种东西真是讨厌。   白允沫果然愣了一会,吸着鼻子沉默着,然后她说,那就是女子吧,娘亲也是女子,一娘也是女子,二娘也是女子,姨娘们都是女子,我们也像她们那样好了。   子桑说,你才是生病了,说的我都听不明白。   白允沫说,你要是没生病的话就快起来呀,你这样躺着我害怕,我经常去医馆里,许多人就是这样躺着起不来,然后闭上眼睛就再也不醒来了,看着真傻。   白允沫说,子桑,我不要你变傻呀。   子桑说,我不会变傻的,先生说我心性清明,主持说我慧根过人,娘亲说我善解人意,圆和说我无所不知,我怎么会变傻呢,让我睡一会。   这一睡,白允沫哭哭啼啼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远,虚无远去。   只是这一醒,却觉得有如到了极乐天地,子桑感觉整个人被裹得暖乎乎的,眼皮却依然有些重,白允沫红红的脸蛋,圆溜的双眼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说,子桑你醒啦。   子桑觉得头很痛,痛到无法支使自己坐起身子来,她感觉喉咙一阵发干,勉力挤出一个渴字。   白允沫就笨拙地用一个竹片沾了水往她唇上滴。   “太少了呀,白允沫。”子桑使劲转过身子来,接过水碗灌下大口的水,喝完水又一下子倒回床上,看着简陋的茅草屋顶,她听见风从从屋子周边擦过的声音。   子桑问白允沫,她说,我们在哪里?   这里可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极乐世界。   白允沫说,是哑巴大叔救了我们,还有大雪和阿飘。   哑巴,就是不会说话的大叔,大雪和阿飘是谁?子桑一阵头疼,不过既然不是在极乐世界就好,她还能再见到娘亲,雪原来不只是好看,还好可怕,差点就把她埋了。   子桑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间,她侧眼往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走进来一个撑着棍子,身上包着张黑乎乎兽皮毛的人,那人偻着腰,看起来像个很老。   “这是哑巴她娘,是好人婆婆。”白允沫已然和好人婆婆很要好地样子,上前去扯着好人婆婆的袖子,把她拉到床边:“子桑她醒了,你看看她的病好了没有。”   好人婆婆的手很粗糙,摸在脸上暖暖的,却也扎人,说话时露出仅剩的三四颗牙齿,有些漏风,她说:“风寒没去,还要躺几天,我去给她煮点姜汤。”   白允沫说,我去给你烧火。   房间里就只剩下子桑了,她松缓一下子身,脑久沉得厉害,她理了理,想着,有一个哑巴救了她们,把她们带回了这个草屋,草屋里有哑巴她娘,她现在生病了,哑巴她娘在给她治病。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白允沫这家伙,居然也宁愿烧火也不多留一会,告诉我阿飘和大雪是谁。   白允沫身上的裘衣已然解掉了,端着碗汤,小心翼翼地小步挪移过来,生怕倒掉一点,她说,子桑你喝,这是我煮的姜汤。   好人婆婆也跟在她身后,走路时身子晃得比白允沫还厉害。   子桑稍微把身子从床上挪起一些靠着,伸手要去接姜汤,白允沫却人放到旁边的一方大圆木做成的桌案上,把里边的一片白白的东西捞起来扔掉。   白允沫说,婆婆眼神不好,柴屑掉进去了也没看到。   若不是因为难受,想喝点热汤,子桑确实不太敢喝那碗汤。   喝完汤子桑问白允沫,大雪和阿飘也像我们一样逃跑出来的么?白允沫两眼发亮,连连摇头,她说我去抱来给你看。   不多时白允沫就抱了两个毛绒绒的东西进来放到子桑的麻布被上。   子桑盯着瞧了一会,发现是会动的东西,很是诧异,她从来也不曾见过这等的,她问这是是什么?   白允沫便指着其中一个全身白色的给她说,这个是大雪,其中一个脖子上有圈灰毛的是阿飘。   白允沫说,我本来想在山上找个洞儿藏起来,结果看到了它们,又碰到了亚巴大叔就让哑巴大叔把你带下来啦。   白允沫说话的时候手一直揉搓着那两只毛绒绒的狼仔,她说,二娘有一只很大的猫咪,叫来财,我想来财了。   子桑什么也没养过,也没见过这等东西,伸手摸了摸,却觉得很明暖和,一时便觉得很是有趣,好人奶奶在旁边呵呵笑着,她说:“这是狼仔,不是什么大雪阿飘,也不是猫咪,会吃人的。”   白允沫才不信,她把脸贴在狼仔脸上的,不停地蹭说,阿飘才不会吃我,你看,你看,它还亲亲我,好人婆婆,你不要让哑巴大叔杀了它们。   听见杀字,子桑立时变得警觉起来,她说,哑巴大叔为何要杀了它们。   白允沫哼哼着,他们说大雪和阿飘会咬人。   子桑拿手轻轻摸着大雪的身子,感受着来自它皮毛上的柔软和温度,看不出来,它究竟会如何吃人。她说,好好摸。   不过这个哑巴大叔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子桑鲜少与陌生人接触,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到了午时,白允沫又帮着好人婆婆烧火做饭,子桑喝了碗热姜汤,身子总算是缓和了些,虽然能走路,却仍有些摇晃。   她走到屋外,放眼看去是结满了冰凌的森柏灌木,茅屋周边扎着结实的篱笆,透过篱笆缝隙里可以看见一条冒着白气流动着的小溪。   白允沫叽叽喳喳的话从旁边的小屋子里传来,子桑扶着墙走过去,看见好人婆婆正拿着把大勺在灶台上做吃的,白允沫坐在灶下,一块一块木头往灶膛里塞。   看见子桑白允沫扭过头来,咧着嘴笑说:“子桑,你看我会生火。”   子桑点头头,面前的白允沫变得越来越没有原来的模样了,她原本齐整的童子髻此刻凌散不已,额上和脸颊上也全是黑黑的灶灰的,衣服更是脏得一塌糊涂。   不过白允沫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只顾着烧火,还不行踮起脚往锅里看,还不时和好人婆婆说,婆婆煮的粥好香哦,婆婆,你能不能做点莲子羹给我吃。   婆婆说,哦哟,我这里怎么会有莲子那种东西。   子桑问白允沫,你说的哑巴叔叔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白允沫说,哑巴叔叔要出去干活,要去打猎,婆婆说,不打猎就没得东西吃。   从白允沫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子桑得知自己竟连着昏沉了好几天,哑巴大叔经常都不在这里,白允沫也才见了他两次而已。   白允沫喝了半碗粥就有些腻了,嘴巴微厥,她说,婆婆怎么的一点小菜也没有。   子桑也如是看着好人婆婆,这粥淡而稀不说,还连个配菜都没有,如同清汤寡水。好人婆婆倒是吃得仔细,像在细品人间珍味道,一点点送入口中,她咂巴着嘴说:“吃,多吃点。”   完全题不对话,子桑已然发现,好人婆婆似乎是太老了,说话总也有些不对头,她冲白允沫摇了摇头,示意她将就着点。   吃过饭后,白允沫又自告奋勇地要帮婆婆洗碗,她说,把让子桑帮她把袖子撸起来,在灶着挥着手冲子桑说,你看我像不像奴人。   这副样子确实是像的,子桑点了点头,也上前去和她一同洗碗。   白允沫说,我才不要做什么少主,我要像哑巴大叔一样,背着弓箭,去山里打猎,婆婆说,有灰熊哦,她身上的那个黑色的就是灰熊的皮毛。   子桑见白允沫越说越离谱,就问她,你要留在这里跟大叔学打猎吗?   “是的呀。”白允沫用碗将锅里头的热水舀起来,又倒回去,哪里有洗碗的样子,竟顾自玩了起来,她说,等我学会了,我再去找二娘。   子桑摇头说,她说,我要回太国寺,我娘亲那里。   她好怕娘亲突然就像空桐说的那样,离开太国寺,去到子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第29章 欲念苦悲   往后的两日子桑仍是昏昏地,除了能撑起来在院子里走几步路,其它时候都是忍不住地要躺着睡觉,不时咳嗽。   这日中午仍然是寡淡无味的白粥,不过配了土豆,倒还能饱腹,白允沫已然自觉成了个烧火和洗碗的奴人女孩,只是身上的那层外衣更脏了些。   白允沫说,子桑,你怎的还不好起来。   她围着子桑又是抹抹她的额头,又是给她探脉,子桑便想起自己照顾南无时也是这样的,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要装作认真的样子。   子桑问白允沫,我得的是什么病呀。   白允沫拧着眉,好半天才败下阵来,她说,我早知道你也会生病,就多和罗仲学些医术了。   子桑咳了几声,看着白允沫这黑头土脸的,她说,你过来,我帮你梳头发。   白允沫摸了摸自己散乱的发髻,神色有些黯淡,她说,妾身的样子是不是变得很难看,她低头时又注意到了身上脏污的衣衫,眼泪巴啦啦就掉下来了。   这会白允沫是真的有些伤心了,不像以往时那副强挤眼泪的样子,她说,娘亲说,这样子就不会被人喜欢了。   子桑哪里有想这么多,她有气无力地安慰着白允沫:“不会的,我只是想帮你梳头而已。”   白允沫在房间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一把木梳子,交到子桑手里。   其实子桑也是不会作什么女子发髻的,只是南无那些日子总跟着元秀学着冠发,她多少见得多了,还是有学到些,她细细帮着白允沫把头发梳顺,捋在身后,然后再全都一起束在头顶上,使得白允沫一时看起来利落了许多。   子桑推了推她,说:“去洗把脸,就好看了。”   洗完脸的白允沫把两只小狼兜了进来,白允沫说,大雪和阿飘怎么了,一动不动的。   好人婆婆看也不看,她说,没得吃要饿死了。   白允沫说,我给它们吃了点粥。   好人婆婆说,畜生吃人吃的东西活不长。   白允沫急,她说,我要大雪和阿飘活着,我要把它们带到北昌,给我二娘看呢。   子桑摸着放在被面上的小狼,它们也像自己一样,喘个不停,肚子一起一伏的,她想,难道我也活不长了么。   白允沫又再给两只小狼喂了些粥,把它们都放在床上和子桑放在一起,她说,子桑,大雪,阿飘你们要快点好起来啊。   看着两只小狼,子桑觉得白允沫取名字真是张口便来,她问白允沫,为什么有一个叫阿飘呢?   白允沫说,我在飘着的大雪里边捡到她们的呀,所以一个叫阿飘,一个叫大雪。   好人婆婆和哑巴大叔,恐怕都是她编出来的叫法吧。   值夜里时,白允沫把身外边套着的那件兽皮制的衣裳脱下来,钻进被子里与子桑睡,亚巴婆婆在一张躺椅上,捂着被子睡,屋子里一直生着个炉子。   白允沫揽着子桑,她说,子桑你要快点好起来,陪我玩,我们去给小狼找吃的,你们都要好起来。   她身上很暖和,两人紧紧贴着身子睡,子桑说,嗯,我要好起来,去给小狼找吃的,还要回太国寺,给圆和看阿飘和大雪。   睁眼睡了不多时,院里却突然传来噶啦的声音,白允沫还没有睡实,一下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她说,是哑巴大叔。   白允沫衣服也来不及穿,跳起身子,冲到外边。   子桑刚坐正身子,想看看哑巴大叔长什么样子,却听得一声尖叫,她混身一个哆嗦也顾不得昏沉,光着脚跑向屋外。   白允沫正站在门口,见到她一下子就扑过来,哇哇大哭,她说,哑巴大叔在流血,好多。   原本严实的篱笆此时被推了开来,一个影子正向她们爬过来,子桑吓得面无人色,赶紧往里边推白允沫,她叫好人婆婆,好人婆婆,你醒醒。   好人婆婆终于醒来,却慢腾腾地穿着衣服,以为是天亮了,准备收拾起床事宜,白允沫去拉她,哭得更凶了,她说,好人婆婆,你看哑巴大叔他在流血,你去看。   看见院子里爬动着的人时,好人婆婆拐棍也丢了,三步两步地整个人爬在地上,嚎了起来,她说,我儿,你怎么了。   哑巴大叔的腿上流很多的血,创口处还结了冰,他的头发很短也很乱,不过两过三四寸长的样子,结满了冰渣,面上全是雪水和土,额上扎着条褐色的布带,下巴留着络腮胡子,嘴巴里一直往外大口地呼气。   进了屋后,哑巴大叔靠着炉边的墙角喘了火气,看见白允沫还在哭,他就咧开嘴嘿嘿地笑,然后摇头再摇头,从身子里拿了个兽皮袋子递过来给白允沫,再指指子桑,再作了一个吃的动作就又咧开嘴一边喘气,一边笑。   白允沫打开那个包包,里边赫然是几味药材,白允沫哭得就更凶了,她看着子桑,泣不成声,我叫大叔去给你买药,你吃了药就会好。   大概是白允沫哭得太伤心了,子桑便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好人婆婆把哑巴大叔的裤腿用刀子割开,裤子上红色的冰渣就哗啦啦地四溅下来,哑巴大叔呲牙咧嘴地对着婆婆做了很久的手势。   好人婆婆白允沫说,是遇到土狼了,被咬断了脚。   具体子桑和白允沫都不知道哑巴大叔是怎么伤到,又如何回来的,只看到哑巴大叔的左脚脖子向一边的折。   哑巴大叔打着手势叫好人婆婆打了一盘水放在屋门口,他坐在屋门口把左脚放进盆里。   白允沫上前去看,被他挡回来。   白允沫还在哭鼻子,她说,要是罗仲在就好了,罗仲是我先生,也是神医,他什么病都治。   白允沫说,大叔,你的脚被冻住了。   好人婆婆也暗暗抹眼泪,把白允沫拉进屋里,关上门,把哑巴大叔,把孤寂的夜,把长天和风雪都关在了草屋外边。   子桑听见有什么东西嘭的裂开了。   那天晚上吓人的一幕大家都记得,不过子桑和白允沫一直都不知道哑巴大叔为什么把脚放在那么冷的水里,等它结冰,她们只知道哑巴大叔只有一只脚了。   子桑吃了药后,身子果然慢慢好起来,哑巴大叔回来的那晚还扛回来一头吓人的东西,白允沫说,是野猪。   好人婆婆说,这是哑巴和野狼抢来的,花了半条命啊。   大雪和阿飘也慢慢好了起来。   这下,哑巴大叔和好人婆婆一样,都要驻着棍子走路了,可是哑巴大叔还是每天呵呵地笑着,他找来一些兽骨拿来逗大雪和阿飘,他给白允沫做了把小小的弯弓教她射箭。   子桑也跟着一起玩,不过子桑仍是经常想着要回太国寺的事情。   白允沫说,我要和哑巴大叔一起玩。   子桑问她,你不想你娘亲么?   白允沫说,想,我还想一娘,二娘,还有姨娘们,可是好人婆婆说,哑巴大叔现在没有了一个脚,是废人了,出去打猎可能会走不回来,我要看着大叔。   白允沫说,反正我娘亲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可是大叔只有我们呢。   子桑理解白允沫的想,她也觉得大叔可怜,可是大叔现在走路很慢,好人婆婆也走不快,她们没办法一起走。   白允沫说,雪太大了,好人婆婆说,小孩子走出去会冻死的,像我们上次那样,而且外边还有很多会咬人的野兽。   于是走的事情慢慢就搁置了下来。   子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奴下了,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和元秀说,她宁愿做一个奴下,每天多自在啊,真的做起来时,却乱糟糟的总也做不好。   和她相反的是白允沫无论什么时候都乐此不疲,和原来那个,见了她总要扮着一副娇滴滴的小人儿比起来,白允沫现在更像个小大人,虽然把事情做得乱七八糟却从来不会生厌。   “子桑,你快看我。“   此时的白允沫正坐在一块小木板上,木板一端系着长长的绳子,哑巴大叔坐在高处,往下拉着板子,乐呵呵的。   大雪和阿飘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它们长得很好,时常绕着大家脚边跳来跳去地玩耍。   哑巴大叔并没人好人婆婆说的那般吓人,他还是照常会出去安置捕兽夹,会背一把大弓躲在树丛里等猎物经过。   等大雪过去吧,冬天才会有这么厚的雪,等过些日子,就到春天了,就可以走出去了。   可是好担心啊,那个时候,娘亲还会在太国寺吗?   子桑和白允沫大概都没有想过,那些围绕着她们的失踪而几乎疯狂的人吧。   风雪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一直跟文的人,我也要努力不放弃,尽量赋予角色更好的命运吧。 第30章 欲念苦悲   这是她们第一次跟哑巴大叔去收兽夹。   白允沫不知道那是什么,好人婆婆说,你们要跟着哑巴,不要乱跑,林子里雪深,野兽多,不要自己踩到了夹子,就不好了,会变成和你哑巴大叔一样少只脚。   子桑确实也被好人婆婆的话吓住了,一路上她都拽着白允沫的衣衫,白允沫拉着哑巴大叔的衣摆,大雪和阿飘让好人婆婆关在院子里不让跟来。   哑巴大叔驻着拐杖走在前边,走一步,就要停下来把手里的拐棍插进雪地里,然后再提拉着身子往前一跃,每回这个时候,白允沫就要松开他的下摆,等他跃过去后,再跟上前。   整个行进的过程非常慢。   走到老半天,她们才找到一个放着捕兽夹的地方,白允沫眼睛亮一下子就高兴地叫出来,她说,是羊啊。   子桑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羊,犄角尖尖的,全身有层白色的羊毛,和雪的颜色很像,它的一只腿被铁夹子紧紧地压着。   哑巴大叔把手伸向子桑,作了下敲东西的手势,子桑便从身上背的框里拿出来一柄小斧子递过去。哑巴大叔轮起斧子,斧背向着山羊的脑袋砸了下去, 羊儿四脚抽抽着。   子桑被吓了一跳,心慌得不行。   回来后,哑巴大叔把羊儿开膛刨解,白允沫忙前忙儿,跟着有样学样,还不时拉过子桑去看,子桑一直别开头   她说,我不敢看,主持说,犯杀戒是要下地狱的。   白允沫不懂佛,也不念经,她说,可是哑巴大叔不抓羊杀野兽的话,我们就没得吃的了。   白允沫说,我以后也要像大叔一样,想吃什么就抓什么,去哪里都有东西吃,干嘛还要去和人买呢,就不要像娘亲那样天天要赚钱,做什么天下第一大商社。   这次之后,子桑就不太喜欢跟着去山里寻兽夹了,直到哑巴大叔二次受伤。   上次的羊吃得不剩多少,哑巴大叔和白允沫就又去寻兽夹,看有没有抓到什么,子桑照旧留下来收拾家里,陪好人婆婆,还有逗大雪阿飘玩。   大雪阿飘很聪明,已经听得懂各自的名字,而且叫听懂简单的指示,比如指哪咬哪,还有打滚,这些都是白允沫教的,白允沫说,她有些姨娘养小狗的,小狗都是这样教。   好人婆婆每次都说,这两个不是狗,是狼,银狼,能长得像马驹那般大。   好人婆婆说,狼长大了要咬人的,白允沫不相信,她说,大雪和阿飘不咬人。   到了傍晚时,白允沫和哑巴大叔还没有回来,子桑就有些担心了。   子桑裹上裘衣,和好人婆婆说,我去找她们。   好人婆婆让子桑把阿飘和大雪都带上,她说,你要是出事了,它们就会跑回来报信。   子桑说,我不会出事的,不过她还是把两只小狼都带上了。   她手里拿着一把粗糙的柴刀,雪地里很安静,安静得脚步声都令人感到害怕,偶尔也会有些鸟的叫声,以及突然冻坏了的枝丫突然断裂的声音。   她不确定哑巴大叔和白允沫她们去了哪处兽坑,每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来用柴刀捅几下,以免踩到被雪掩着的兽夹。   她在雪地里叫着白允沫的名字。   很久都没有回应,只有不时因为她的路过而震落的积雪。   就这样在她能认得回家的一个范围内游走了许久后,她听见了很杂乱的声音,是嘶吼的声音,感觉脚底的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   她听见嘶吼声的时候吓坏了,连大雪和阿飘都怔在了原地。   她偷往四周看着,她从嘶吼声中听见了白允沫满带稚气的哭声,她四处奔跑着,终于山凹的地方看见了白允沫,还有一只毛乎乎的东西,正压在哑巴大叔的身上。   白允沫跌在一边呜呜地哭着叫哑巴大叔,手里的弓箭也断成了两截。   再跑近一些,子桑注意到那个怪兽的腿被夹子夹断了,一边的前腿也被弄断了,可是它另一前爪一直挠向哑巴大叔。   大叔的脸上也满是血,应该僵持了很久。   子桑想转头就跑,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可是想到野兽被夹子夹着跑不动,她便壮着胆子前来,她叫了一声白允沫。   白允沫听见她的声音,赶紧狂喊,原本稚嫩的声音已然暗哑,她说,子桑你快帮大叔,你快打那头大熊。   原来这就是熊。   黑熊咆哮着,嘴里往下滴着透明的涎液,大叔两只手牵制着黑狗熊唯一能活动的胳膊,想要翻过身来,可是少了一支脚怎么也不那般灵活,再加上脸上受了伤,怎么也无法拧转。   白允沫还在说,她说,子桑你快打它呀,打它。   子桑慢慢走近了,哑巴大叔把头转身她,哑着嗓子嘶喊着什么,即使打不了手势,不过相处了一个多月下来,子桑大概也领会到他的意思是走开啊,离开这里啊这样的。   子桑握紧了手里的柴刀,心里脑里是浮屠,也是血池肉林,烹池煮酒的地狱。   她离熊很近了,她扬起手里的柴刀使劲地砍了上去,转而就闭上了眼睛,胡乱地挥胡着柴刀,连着砍了几下,直到再也找不到着力点时,她才睁开眼。   黑熊俨然倒在一旁,没有了声响,哑巴大叔喘气挣扎着站起来,白允沫爬过来帮着哑巴大叔起身,子桑这才发现,白允沫脸襟前也是好大一片血迹。   他们两个都被抓伤了。   这般回到草屋时,又忙了好久,哑巴大叔伤得很重,身上几道大口子,最主要是眼睛被抓伤了一个,好人婆婆说,哑巴这次真的是废人了。   不过哑巴大叔还是咧着嘴笑,笑的时候,一脸的疤痕拧在一块,很是吓人。   白允沫肩上被抓了道印子,身上裹着紧帝的兽皮,伤得倒不深。   白允沫说,子桑幸好你来了,不然哑巴大叔就给黑熊吃了。   子桑满身是血,没有可以替换下来的衣服,她在雪月下照着一盘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脸上的血,还有手上的。   怎么洗都还是很腥。   第二日时,家里就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   好人婆婆便开始犯混,坐在哑巴大叔旁边絮絮叨叨,她说,都怪我这老婆子,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们娘俩要手拉着手去黄泉了。   哑巴大叔还是咧嘴笑,一直摇头,可是想要起来,却起不来,他昨日和白允沫早早出去,又晚回来,都什么东西都没吃,与黑熊扛了半天,早耗得精疲力尽,又流了许多血,自然只能躺着。   白允沫找了一圈家里,连土豆也没了,好人婆婆说过,土豆都是哑巴大叔拿兽皮和肉去山外人那里换来的。   哑巴大叔现在只有一只脚,没那个本事淌着大雪走出去,自然也不会有米和土豆了。   白允沫小脸蜡黄,她说,子桑,好饿啊。   子桑坐在屋前,用薄冰轻轻刮弄着指甲里的残留的血迹,刮了洗,洗了再刮,手却仍是感觉腥不可言。   白允沫抱着阿飘,有气无力地枕在她膝上,她说,子桑你在干什么?   子桑说,什么也没干,她说,走吧,我们去捕兽夹那里。   白允沫说,去那里干什么。   子桑说,好不容易捉到的熊,要拉回来扒皮,冻上,能吃好长一段时间。   白允沫说,可是你不会剥皮。   子桑说,我会学。   白允沫说,开膛的时候要一刀子下去,要很快很利落,好人婆婆说,肉要切得整整齐齐的。   子桑说,好。   白允沫问子桑,你不是说,那样杀生吗?   子桑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搓了搓脸,空气一下子变得清凛起来,天和地都变得那般洒脱不分你我,她看着前方说,不杀它,它就会吃了大叔,会吃了你,也会吃了我。   两个人儿牵手走在雪林之中,身后蹦跶着两只小狼,跳来跳去。   “子桑,大叔有一个眼睛看不见了,你发现了吗,他看我的时候要歪着脑袋。”   “嗯。”   “子桑,我觉得大叔对我真好,从来不管我做什么,还总是陪我玩,他和我爹爹好像啊。”   “你爹爹是谁?”   “不知道。”   “……。“   “子桑,哑巴大叔教了我放兽夹,以后,我们就在这里打猎,抓很多羊给大叔吃,让他不要出来了。”   “你拿得动兽夹吗?”   “……。”   “我拿得动。”   “要是下次再抓到熊怎么办?”   “用你的箭射死它。”   “我射了,可是扎不进去。”   “那我砍死它好了。”   “不要,哑巴大叔就是这样受伤的。”   “不会的,哑巴大叔因为走不动才会被它伤到。”   “子桑,你变得不像你了。”   “允沫,我还是我啊。”   只是了却了万事诸佛的牵绊而已。   拿起屠刀,何处不是炼狱,杀生为仁,怎又不是慈悲,须弥之间,神魔两生。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想把子桑拉出那种沉郁无为的状态…… 第31章 我执大世   淼淼晴春过眼,林中白雪渐残。不现寒梅落红,原是暖语二月。   每日茅屋上的雪便自瘦上几分,顺着屋尖尖儿,一溜溜地往下掉,掉进宽大的水槽里,一面竹勺往下一舀,水波便在金色的阳光下,来回耀动。   “水来了。”白允沫小心翼翼地捧着比她脑袋还大些的水盆,走到灶前,轻轻将碗搁在子桑面前。   灶上白气洇然,子桑往锅里倒了进半盆水,再把锅盖盖了起来,那里头是正焖炖着头猪心,自也是铺兽夹子上抓到的。   好人婆婆说,猪心吃了补身子,哑巴兴许命大就好了。   哑巴大叔自那次倒下去后没能站起来,被熊抓伤的地方一直都红肿着,流出许多脓血,白允沫总也每天去鼓捣着,帮大叔把脸上的流出来的血擦掉。   擦完后,白允沫就跑出来掉眼泪,她说,看着大叔的脸好害怕。   子桑看到大叔的脸也害怕,血肉模糊,大叔还偶尔笑笑,笑起来也让人发毛,总想掉眼泪,她和白允沫说:“你看着害怕就不要看,不看就没事。”   可是白允沫不依,还是每天给大叔擦脸,她说:“罗仲都是这样做的,罗仲说这是坏血,坏血要是不清除,就会把好肉吃掉。”   白允沫说:“子桑要是我多和罗仲学学医术就好了,就可以帮上的大叔了。”   又几日四下雪化得差不多时。   大叔反而病得更重,猪心,猪骨,猪肚煲下去都不管用,好人婆婆哭,吧唧着眼泪驻着棍子就往家门外走,在溪边过石子路时就摔了跤,全身湿嗒嗒,冷得牙齿打咯,嚎啕大哭,她说:“我这为娘的有什么用,儿子病了连抓个药都不会。”   子桑和白允沫把好人婆婆扶回屋里,白允沫给婆婆换着衣裳,她学东西很快,做得虽然总也有些含糊,却总是能做得大体像那么回事。   子桑提醒白允沫:“衣服给婆婆弄反了。”   子桑从放杂货的矮棚子里搜出了一张熊皮,三对山羊角,还有几张兔子皮,找了把小斧子在砂石上磨了起来。   铁石相接,发出擦擦的声音,白允沫蹦跶出来,她说:“我给好人婆婆穿好衣服了,现在天不那么冷,不用穿多。”   子桑嗯了声,看见白允沫也把里边的那身袄退了,只剩里边白色的单衫,她手上仍是没停,斧刃在石上来回巡动,她说:“我去给大叔换药。”   她当初病倒的时候,也是哑巴大叔跑了几天几夜,断了支脚,给她把药换回来的,凡事皆有轮回,她想着,这次,该是她去给大叔把命续回来了。   白允沫却很是担忧,紧张得一下子抓住子桑的衣摆,似怕她去了就不回来般:“好人婆婆说,有药卖的地方离这里好几天的路呢,得走上三四天。”   “嗯,可能要五六天,也可能要七八天才会回来,吃的肉我都挂在后院边了,你照顾好婆婆和大叔。”一把清水泼上斧面,刃新如银,子桑看了看,便将斧子掖在了腰上。   算下来,过了这春,白允沫便是八岁的人儿了,见到子桑要走,还是怕得不行,拉着要一起走,她说:“子桑,还是不要去了,要是也像哑巴叔叔那样没了只脚可怎么办。”   子桑把头发先顺下来,再熟练地盘起来,额上缠了圈布,免得有些丝发垂下来,再又是弯腰在脚上缠了好几圈扎布,她说:“现在没有厚雪,我跑得快,没事的。”   白允沫还是要跟着一起,子桑说,哑巴大叔和好人婆婆没有你不行,你好好护着她们,等我回来。   两人便作下这样的约定,白允沫不舍归不舍,仍是等子桑走了后才开始嚎啕,哪里知道,隔着两个山头,子桑也仍是能听见她哭声的。   跟在子桑身边的是大雪。   她想着,一人一狼,总能回去一个,像好人婆婆说的那样,总得有人知道你是生是死。   走在湿软的泥土林丛中,子桑多少是害怕的,她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哑人婆婆说了,你顺着日头升起来的地方就是东,一直往那边走,会看到有很多人的地方,就是石庄镇。   天渐渐就黑了,飞鸟扑扇着翅膀在暗幽幽的树梢上鸣啼,总也有些什么东西在枯叶从中穿梭而过,大雪的眼睛像两颗明珠。   子桑找了处干燥的大石,搂着大雪的脖子就是卧下来瞌睡。   一冬过去,大雪和阿飘都长得很大,以前下猎时子桑会带着大雪,林中许多野兽看了大雪都不敢近前,于是她便知道在这林中,大雪就是自己的近侍,像南无那样,会时刻保护她,可大雪不会像南无一样,听空桐的吩咐,禁困她。   只是即使大雪寸步不离她,子桑还是时而被林中夜鸟突然地惊飞而吓醒,此时她格外想念林中溪边的茅草屋。   第二日早早地,子桑又是攀攀爬爬,勉强看见有一条隐约像路的地方,顺着一直往前走。   一时又捱到天黑,她坐下来从包袱里搜了肉干出来啃,给了些给大雪,大雪吃得不多,很快就跑开来在周边的密林里窜来窜去。   大雪和阿飘不大喜欢吃干肉,时不时地也自己跑到林子里去咬些小东西,子桑任着它去了,反正总是一叫,它便会马上跑回来。   刚把嘴里的肉咽下,子桑就突然听见一阵动静,接着听见狼嚎声,再接着就听见有人大喊:“没射准,快跑。”   子桑听出来那声狼嚎是大雪,也顾不得东西,赶紧顺着声音跑去。   一道银色的影子嗖嗖就从她眼前闪过,是大雪。   子桑叫了声大雪的名字,却看见它依是没有停下,而是斜着往山头去,不时发出愤怒的低吼声。子桑只好也一起追了上去。   等她赶到时,才发现大雪一边后腿上满是血迹,此时正冲着一大一少两名男子啮牙咧嘴。   那两名男子亦是弯弓相对,不时射向大雪,为避开利箭,大雪忽左忽右地跳动着,一副随时扑上前去咬人的架势。   “大雪快回来。”子桑站在山头连着唤了好几声,大雪才哼嘅着退回来,却仍是不甘地冲那两人啮牙。   两名男子,一个留着两寸长的胡子的中年人,另一个则是个身形壮实面色黝黑的少年,两人看见好大一只白狼居然乖乖退回子桑身边,很是惊讶,手里弓箭却仍是直指大雪,不敢放松。   中年男子站在山壁之下,仰着脸问子桑:“这狼是你养的?”   “是,它叫大雪。”子桑看着大雪后腿满是血污很是心疼,蹲下来看伤口,见大雪嘴角转过来,也是腥红一片,猜想到是它自己把箭生生咬了下来,所以把后腿刮出来好大的口子。   子桑抱住大雪的脖子给她顺着毛,忍不住有些生气,冲那两人再问:“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它。”   “它是狼,我们打猎的,见了狼就射的。”少年把箭放松下来,梗着脖子说,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想到是你养的啊,真是对不住了。”   中年人也放下了弓箭,问子桑:“听你声音,像个女娃子,一个人在这山里头做什么,要是遇到熊,怕你有狼也对付不住喽。”   “我住在那边,大叔病了,要去石庄镇上给他弄药。”   中年男子往子桑指着的方向看了看,他说:“那里不是哑巴住的地方吗?离这里可远了。”   “你认识哑巴大叔?”   中男子点点头:“他本来就是我们村里边搬进去的,好多年啦,看他身子骨那么硬,没想到也会生病。”   少年看了看天色,他说:“阿大,娘亲还等我们回去呢,走吧。”   中年男子应一声好嘞,便背起弓箭,从旁边树上拎下猎得的猎物背在身上,要走时又转身看着子桑:“离石庄镇还要走两日多,你今夜去村里住吧。”   子桑收拾了东西背着和男子他们一起走。   少年说他叫巨力,阿大姓李。   子桑便管中年男子叫李大叔,顺带把哑巴大叔被熊抓伤了的事情告诉他们。   李大叔听了后,叹息了一声:“我看你明天还是回去吧,这哑巴,估计没救了。”   “不,吃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李大叔仍是摇头:“没用的。”   再过了两个山口他们就进了村子,少年巨力一进村子就小跑着往西边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着:“娘亲我们回来了。”   李大叔抚须直摇头:“这么大个人,两天没见他娘就嚷嚷。”   巨力的娘亲穿一身满是布厅的衣服,人很和善,一看见子桑就笑着迎上来:“走了两天的路,肯定又饿又累,快进来,我做了热汤,吃上两碗活络下身子。”   看见跟进来的大雪时,巨力娘亲吓得一下子跌坐在灶房下。   “娘亲,不碍事,这狼是子桑养的,不咬人,还给我射伤了,嘿嘿。”巨力把娘亲扶起来,想试着摸一下大雪,却被大雪咧着嘴吓得缩回了手。   子桑摸摸大雪的脖子,大雪才退后去,容巨力娘亲她缓和过一口气:“原来这白狼还服人养,我还是头次见。”   “打小狼窝里抱出来的,能养。”   李大叔洗了把手,往桌上一凑,看见满桌子的菜嗅了嗅就赶紧招呼说:“趁热来吃饭,可真香。”   算起来,热汤一入腹,甘美之味就让子桑为自己的厨艺感到羞愧,亏得白允沫还天天夸她做的好吃,再一口白米饭入嘴,子桑就忍不住一番心酸掉下泪。   她本就少哭,没想到会因为一口白饭止不住眼泪,巨力她娘关切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子桑摇了摇头。   她想到白允沫应该也好久没有尝过米面的味道了,她想起寺院里每日的素汤白饭,突然想起以往和娘亲坐在一起吃饭的点滴。 第32章 我执大世   吃过饭后,李大叔拿了一把黑糊糊的粉末给子桑,让给大雪敷在伤口上,说这样大雪才不会生病死掉。子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给大雪敷了敷。   大雪后腿抽抽了几下才安份下来,微微咪着眼就卷着身子睡了过去。   巨力娘亲问子桑:“看你这样子,应当是个女娃子才对,多大了?”   “十一了。”   “巨力今年十四了,比你大三岁。”   巨力娘亲把床铺收拾好,然后对旁边的巨力说:“你今晚去厨房里睡一晚。”   “啊?哦……,知道了。”巨力接过他娘亲塞过来的被子,悻悻地就去了厨房。   睡在干净暖和的被窝里,子桑难得的做了个好梦,梦见她回了太国寺,圆和又胖了,师父的千盘珠更亮了,主持又在给哭哭啼啼地贵妇人答疑角惑。   还梦见元秀和阿生在一起,通福在旁笑她们,笑阿生背着元秀。   这样的梦让人有些不想醒来,不过子桑还是在咚咚的响声中睁开了眼。   门其实是开着的,露出好大一缕缝,巨力敲着门框:“娘亲说,你是女孩子,我不能直接进去,可我要拿衣服呀,你醒了吗?”   子桑赶紧就坐起来,前去打开门,巨力手里抱着被子进来,把东西扔到床上,他说:“灶房里睡暖和是暖和,不过太小了。”   看见大雪,巨力又伸手想要去摸,被大雪躲开了。   巨力问子桑:“你还要去石庄镇吗?我阿大说哑巴没得救了,吃药也没用的。”   子桑摇头:“会有用的,我出来就是专门给大叔抓药回去给他救命。”   “那我们吃了东西,一起上路去石庄镇吧。我熟路。”   吃过早饭,巨力他娘就一一交待着巨力回来时要买的东西,还告诉他不可贪玩,巨力连连答应:“娘,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镇上了,你放一百个心吧。”   巨力娘亲又看着子桑说:“回来时我还给你做好吃的米饭。”   子桑感激地点点头,挥手作别。   穿过村子时,许多小孩大人都远远盯着大雪,不敢近前。   有小孩拉着大人问:“那个就是银狼吗?”   大人就使着眼神色只敢悄悄地说:“可不,只有银狼才长这么大的个,这还不算成年的,再大点,就能像小马驹般大了。”   巨力几次回过身去找大雪,他说:“你真走运,居然捡到了这么好的狼仔。”   “是哑巴大叔捡的,大雪和阿飘,阿飘脖子上有一圈灰色的毛。”   听见还有一只,巨力更加羡慕,嘴巴有些吱唔,他说:“养两个不好照顾,能不能给我一头?”   “阿飘和允沫亲,不能给你。”子桑摇头。   巨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勺,就不再说狼的事儿了,他给子桑讲石庄镇上的事,他说:“镇子上热闹得很,我随爹爹去得多了,熟悉 ,知道皮毛铺子在哪里,也知道贤济药荘。”   子桑把身上背着的几张兽皮和山羊角给巨力看,问能不能换到药,巨力看到那张熊皮,眼睛亮了亮,他说当然可以。   村子离石庄镇也远,巨力说得走两日,得在山里住一晚上。   巨力躺在大石头上,架着腿,手枕在后脑勺上,看着夜色湛蓝,银星遍布,很是惬意,张口就说起了理想:“等我十五岁娶了媳妇后,就去参军,当个兵头,多威风。”   十人为伍,二十为队,三十为头。   子桑没想过要当兵头,不过老听得好人婆婆唠叨女子嫁人的事情,便慢慢知道婚娶之事并非像先生往日胡的那般,把女子诱拐上床便是两向合衣,婚嫁之事很是复杂,得先有相中的,再行礼义交拜才是。   子桑头侧身趴在大雪身上,眼睛看着远方绵延的山,问巨力:“你有相中的媳妇了吗?”   巨力嘁了声:“娘亲喜欢村里头的叶子,可叶子不跟我好,她与大山好。”   “大山?”   “就一文书生,啥也不会,整日捧着书瞎看看。”   原来是人,子桑觉得人的名字真有意思。   二日又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才到的镇上,四下虽还有人走动,却已然收了市,没几个摊贩了。   巨力带着子桑绕着小小的街道转了圈,然后指着一家小馆子说:“娘亲给了些铜板,让我带你下馆子,我们就吃这家的馄炖。”   子桑头次下馆子,静静声地跟着巨力走到门口支着的桌子上,看着摊边热气一片,一身上扎着条白布的人撸着袖管往大锅里舀热汤。   “老板,两碗。”   “好嘞。”   馄炖确实好吃,巨力听子桑说第一次来下馆子,已然把子桑当成那种尤其贫寒的人家,立马便摇着头:“我们家穷虽穷,不过这点小钱还是有的。”   子桑也不多说,只问:“要是我明日换了有余钱的话,能不能买两碗带回家去给允沫她们吃?”   巨力挠着脑袋,有些为难:“这个我也不知道呀。”   后他们又问那炉边忙活的老板,老板拍拍旁边包得齐整,白花花,个个透亮的馄炖说:“洒此□□,揣身上,带回去,趁天儿没热起来,能对付过三五日,拿回家后用骨汤煮一煮便是了。”   于是子桑默默记下这事,给老板道了声谢,将碗底的汤喝干净,跟着巨力坐在街角,人家铺墙下。   刚坐下一会,就看见破衣老者走过来,嘴里吆喝:“这地界老头子可是稳占了三年,你两好小子也敢抢地方?”   子桑听那老者声势浩荡,心下有些畏惧,站起来就要让位置,旁边巨力到底是过来人,喊道:“谁个要抢你的地界,我们可不是讨食的人,只坐一晚罢了,明日还有自己的营生呢。”   老者听了这话才嘿嘿笑着坐下来说:“明日若有些盈余,还请小施恩惠。”   于是子桑这才知了,原来这便是乞讨的人,和先生说的并不完全相似,只那种乱说一气的架势倒是和先生有几分相似。   三人便一搭一搭地聊着天。   老者说:“最近天下不太平啊,去岁新春,长州府风朔侯趁贺岁之名,入王都,使隐者变装暗杀王上,也是吾五命不该绝,剑贯肩骨,竟也给神医罗仲给救了过来。”   子桑听到这里有些怔,以下犯上,轼君之罪,这隐者是谁?   巨力听得出神,问:“风朔侯怎样了?”   “还能怎样,举家被抄,虽是王族,也立地伏诛。”   老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世人都以为天下必是边州府世子由若的,可边州侯到底也是个急性子,仗着边州离王都近,同在贺岁之时,陈兵白壁城外,以为王上不知,岂料王上暗中早调兵从后围剿,只朝夕之间,岁离之夜,两州候均落得个大不逆之罪。”   听得这些话,子桑一时头脑发混,按老者的话,与她有牵连的那些人竟都是已不在世上了。   正出神之际,老者喟然一声:“可怜庆佶公倒也算是一代明君,虽常年征战他国,可毕生不曾有败,结果到头来,膝下无子承大统,可悲,可悲。”   “伯良也死了吗?”   子桑忽地脱口而出,若是娘亲知道了这事……只是这当口她又想到,娘亲虽远住太国寺,可名义上到底也是候府夫 ,她一时急,抓过老者脏袖便问:“那那娘亲呢,伯良她娘亲呢?”   老者呵呵一笑:“没想到你这小孩还有些见识,知道长州世子名讳,听说,一律同诛,不过这候府夫人向来鲜少露面,倒不曾听人说什么。”   应该没有吧。子桑心突突得厉害,连声安慰了自己好久,才勉强定下心来。   二日醒来时,街上已越来越多人,子桑这才看见那老者模样,灰色的胡子拉碴,身上穿件黑色的粗麻布衣,破了好几个洞。   老者微张着嘴,打着呼噜,旁边摆着个碗,扔着半个咬过的馒头。   不知先生这会是否也像老者这般,在外乞讨。   巨力从后拍了拍子桑肩:“走,我们先去找收皮毛的光头老溜。”   子桑招呼了一声大雪,引来旁边一群路人的惊叫声。   原本空空的街道上此时横竖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稀奇玩意,摊贩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是热闹,巨力领着子桑走到个木棚边,它位于街尾,棚边已站着好些抱着皮毛的人。   大雪走到哪里都容易被人注意到,棚边的那些人看见大雪后,一时都有些惊慌地往后退了。   “还是头次有人带着活物过来卖。”棚内一个光头男子,身上穿半截袖的虎皮袍,走上前来,打量着大雪。   “大雪不卖。”   子桑把大雪叫近自己面前,护在身后,把身上包着的熊皮拿下来展开给光头男看:“卖这个,灰熊皮。”   光头男子伸手在熊皮上捏了捏,眼睛又看回大雪身上:“银狼的价格可是比熊皮高出三倍。”   子桑直摇头:“我只卖熊皮。”   卖什么也不能卖大雪。 第33章 我执大世   巨力在子桑耳边偷偷说,这个光头就是老溜,这一带的兽皮都是他收的。   老溜一双眼睛在大雪身上滴溜了很久,几次把价格报给子桑,子桑都连连摇头,大溜甚至还把手伸向大雪,结果大雪一下子摆出撕咬的架势,露出两颗尖牙,大溜便讪讪地给了灰熊的兽皮钱。   子桑又把那羊角递过去给老溜看:“收吗?”   老溜道了句收,然后把羊角扔进棚里,并不给钱,只说:“那熊皮剥得不好,这羊角当是折损费了。”   子桑想要争辩几句,巨力摇了摇头,两人只好作罢。   数了数那一串铜板碎钱,子桑给巨力看:“这些够买药吗?”   巨力也犯晕:“我们都不兴抓药的,不过这挺多了,应该够。”   药荘比起外围这边聚满摊贩的街要显得气派很多,与几家小的茶酒铺拢在一块儿,子桑揣着一把铜钱在巨力的带领下走近药荘。   药荘门面虽不算太大,却也是进进出出许多人,巨力说有些人挖了药也拿来这里卖,他们村里边就有个人经常做这事,不过也得有眼力劲才能做这挖药的事儿。   听他说时,子桑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门面上一张大番布,上边竟是用绣线绣成的一个人儿,描彩红缓,那唇儿眼儿都是白允沫的样子。   “你识字不?这都挂很久了,白氏家少主去年冬在怯潮弯走丢,至今还没寻到,要我说,那么冷的天头,早冻死了。”   子桑嗯了声,没具体应,提脚跨进了店里,巨力进来后还说那番面上的事:“听说赏钱高得很,许三代荣华,不吝千金。”   店里有两个伙计在柜面上转来转去,一个胖胖的,脸白的中年男子坐在摇椅上看街,打量着两人,特别在子桑身上多看了会。   子桑把原本那身世子衣衫脱了的,里边只剩着件单衣,披了件好人婆婆用羊皮逢的夹袄,不过靴子还是原来那双,布满了血污和灶泥,倒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他叫同济,会医术。”巨力亦是在子桑旁边轻声说着。   同济捧着个小茶壶,吸了口,站起来看着大雪,问子桑:“找什么药啊?”   “大叔他脸给熊抓了,躺在床上很久,吃不下饭,站不起来,流脓血。”子桑把白允沫天天给她叨的话复述了一遍给同济听。   同济摇头:“躺那么久,没得救了。”   “你去给他看看吧,或者叫罗仲给他看看。”   “罗仲是当世神医,你以为想请就能请得到的。”   同济拿了纸笔在柜面上廖廖几笔,抽了方子交给柜面里的人:“照着这方儿弄剂药。”   子桑见请不到医者,便只好作罢,她问:“白夫人可在这?”   同济拿眼看住子桑面有疑惑:“白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外边挂着番儿,她在找女儿。”   “现在满天下,只要白氏名下的药荘都挂着这样的番。”同济不以为然,伸出手来:“即是抓药,便付钱罢,吃下去不能救人,能让他顺几口气儿。”   子桑伸手掏了许多钱两就往同济手中放,被巨力捂回去,巨力问同济:“多少钱?”   同济伸出一个拳头,巨力便往他手里放下十个板,把多余的铜板都拿了回来,让子桑揣好:“你买个东西怎也不问问价钱,见过穷的,没见过像你这般穷得连钱也不认的人。”   拿着余下的钱,子桑又跟着巨力去买米,只见米铺那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巨力说,寻常人家都不买米的,贵的,他们家也只偶尔才煮上些。   子桑没敢买太多,又另外装了些土豆,才回到那卖馄炖的店里,把剩下的钱多数都包了馄炖,让老板弄得严实些。   巨力倒没有什么特别要买的,就按她娘亲交待的,买了些布料回去,布料比米还在贵些。不过巨力说,因为一年到头也难得做一身新衣裳,所以不算太花钱。   十五岁时便是成人,要穿新衣裳的,一对鹿茸就可以换身做好的衣裳,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采鹿茸了。   两人收拾停当时便往镇外边走,准备赶路回家,路过昨夜他们歇脚的地方,子桑把特意留存下来的三个钱板放到了老者的破碗里,巨力连连要去拿回来:“你自己都没有,干嘛给他。”   老者手快,嘿嘿一声就把破碗藏在了身子里。   回程都还顺利,偶尔突然会跳出来一些野狼,每每巨力搭箭引弓时那些狼便一下子跑开,巨力刚开始时以为都是自己厉害。   后来发现每次都是大雪突然站上前才把那些东西吓走的,便摸摸脑袋,嘿嘿地笑说:“你有了大雪,打猎都不用带弓了。”   子桑也发觉,一路上带着大雪,竟不曾遇到丁点儿野兽,因是更加珍惜大雪。   回到村子后,巨力娘亲再弄了些咸菜给子桑,又给做了炖好吃的招待着,本想着再多留子桑两日,子桑念着白允沫还在等自己,况还背着馄炖这东西,生怕坏了,急急就背着东西往回赶。   如此又是连着两日,中间停歇一晚,到落日时分才赶到草屋,几日功夫,门前的小溪涨满了水,林中草木也长高了些,积雪早已不见。   子桑轻声打开篱笆,大雪和阿飘一见面就相互咬着颈脖子撒起了欢。   隔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夜色,她走进房内,看着睡熟的白允沫,在心里小小纠结了一会,终是把她给弄醒了。   白允沫一睁眼,看见面前一个黑乎乎的人,没被吓到反而一把抱住:“子桑你去了好久。”   子桑被勒得脖子发疼,赶紧说:“我带了好吃的,你起来吃。”   子桑在后院拎进来一带骨的肉干,放到锅里下了水便煮,煮得汤色发白时便把馄炖一股后都下下去煮。白允沫看了会,才看出来是馄炖,她说:“不是说好带糕儿回来给我吃的么?”   “这个她好吃。”其实子桑光想着给白允沫带好吃的,早忘记了糕儿的事。   白允沫倒也不介意,许久没吃外头的东西,馋得直吞口水。   “哑巴大叔怎么样了?”子桑用勺轻轻搅着锅里白白的馄炖,一边问白允沫。   “还是那样,起不来身子。”   子桑把抓回来的药给白允沫看,把同济的话告诉白允沫,她说:“医者说了,哑巴大叔活不久。”   白允沫不信,她说:“要是罗仲在就好了。”   自哑巴大叔卧床后,白允沫提的最多的,便是罗仲,子桑告诉她说:“你娘亲在寻你,遍天下的寻你。”   白允沫这次低了头,她没有再说,不理的话,只是端过子桑递过来的碗,吹着里边滚烫的汤。   子桑知道,白允沫这回是真想她娘亲了。   子桑把煮过的馄炖滤净汤,放在一旁,留着明日早给好人婆婆和哑巴大叔吃,后又坐在院子里和白允沫讲了许多路上的见闻。   听见巨力,射大雪的事情,白允沫很生气,她说:“你应该让大雪教训一下他们的。”   子桑轻轻抚着大雪后腿上的疤,她说:“要不是他们,我或许就找不到石庄镇了,可远。”   二日起来,子桑便把药给好人婆婆看,又叫了婆婆吃馄炖,婆婆先把药给煎了,细细喂给哑巴吃下,大家就都以为等哑巴大叔吃过药后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这样想时,子桑便又偷偷和白允沫说要走的事情。   子桑说:“我得回去找娘亲。”   白允沫说:“哑巴大叔好了我们就去镇上吧,只要是白氏的药荘,就会听我的,我要把好人婆婆和哑巴大叔都接到我身边。”   盘算归盘算,哑巴大叔喝了两日的药也没见好,倒是第三日晨时,突然就不在床上了。   白允沫跳着起来推子桑说:“哑巴大叔好了,好了。”   哑巴大叔本就不会说话,只是一张狰狞的面目动了动,吃力地将家里一些东西都往一块卷起来捆成一匝,还不时和好人婆婆打手势。   好人婆婆并没有因为哑巴好起来而开心,反而不停地淌眼泪。   弄完这些,哑巴大叔喘着气又叫上子桑和白允沫往山里边走去看了好几处藏着兽夹的地方,子桑平日不敢走远,所以也是被哑巴大叔指出来后,才知道这些地方有的,上边有些碎骨,看来捕到的猎物早被其它野兽吃尽了。   又走到一处山头,哑巴大叔就不走了,软下来,指指地面,作了个挖的手势,又作了一个睡的姿势,便坐下来松了口气,就直挺挺地躺下。   这一躺,哑巴大叔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白允沫骑着阿飘跑回家里跟好人婆婆说哑巴大叔不动了,好人婆婆就哭着说,他这是叫我们埋了他呀。   于是子桑就地给哑巴大叔挖了个坑,把哑巴大叔放下去,又从原本带着的荷包里,取出一颗佛珠,放在哑巴大叔旁边,埋了下去。   埋平最后一抹土,子桑用袖子给白允沫把泪擦尽,牵着她的手,转身看见落日余晖,万鸟归林,山霭沉沉。 第34章 我执大世   迁家是哑巴大叔的意思,也是子桑的意思,她一心想着要早早回到长州太国寺去,回到娘亲身边,去守那青灯陋院过日子的。   可这命毕竟是哑巴大叔自那雪深处,云开里,鬼门处抢来的,她得还这方恩情。   好人婆婆虽是平时说话东一头西一头,眼神也不大好总也在煮饭舀米蒸肉时添乱,可到底是个好人,她不能不管。   想着这层里层外的关系,子桑耐心儿地继续补点着哑巴大叔收拾过的那摊子家当,找了绳让大雪给引上。   大雪身子已然有几分马驹的样子,倒也拾得动这点东西。   好人婆婆是不太想走的,她也走不大动,嚷着要守着在肥猎窝里陪着他那不会说话的儿。   陪着好人婆婆哭哭啼啼两日下来,白允沫总算是哭得没意思了,歪着小脸儿劝好人婆婆,大叔给你收拾了东西,就是让你去子桑呆过的猎口村好好过日子呐,你怎的不听大叔的话呢。   缠缠扯扯,子桑也就照着往时看过的牛车那样,从那堆着些杂什的栅里各种琢磨,把一辆歪七邪八的独轮车改了改,装了东西,又把好人婆婆顶上去,两只银狼打前头拉,她和白允沫就在后头推着。   两狼一车两小孩儿就昼里行,夜里歇。   时下当春三月,北风晚绿,旧雪初残,新枝盘梢首,穹夜挂银芽。就着芽月,子桑堪堪花了几瓣时辰才收拾出一方被铺,把白允沫拢在怀里,哄着好好睡。   白允沫虽小,到底天下遍走,从那春花秋月中,最是人间胜景楼,最是众生红尘浓的地方出来的,心性好玩是一茬,对世事的通透,也自与平常孩童不一般。   此番颠沛,日夜相依相偎,少儿心性越发去了几分,对苦事倒顺得更为明澈。   察出子桑心事,隔着清冷夜色,寸缕月明,粉团团一张小脸微仰,软唇柔糯:“你走是带我一起吗?“   “我去长州,你得跟着你娘亲。”子桑也有想过往后她与白允沫的。   可白允沫是天下富社少主,往时她还是算是个假世子,隔了一冬,世事遭变,时势连天反,她现下,或而只是个太国寺里的带发小僧尼了。   如此,往时书文里看来的贵贱不同处,官奴两生天倒时时在脑袋里边盘缠着的。   或而就还是一齐在这猎口村,像往时那般,奔着山头里放上四五兽夹子,灶上烧几块土豆,日日裹皮敷毛地过日子觉着倒也是回事。   只每每牵起那双满是冻疤,青红相印的小手儿,子桑便打定主意,总也得赶着白允沫回她那纸迷金贵的富阁里去。   每日听大掌首白若置着天下大小楼间的生意事,虽不甚上心,可听多了,办起事来,头脑便清晰了些,八岁小人儿也能打打简意的算盘。   山中多湿露,就着些蒙蒙水汽,眼皮有些往下沉,她低头埋首在子桑脖颈间,仍是不忘说出心里的小九九:“到时我带你一起回白氏,让我娘亲带我们一起去太国寺。”   这样也倒是好,可恩情却是越欠越深,再一桩,到了猎口村,究竟要如何安置好人婆婆才是大事儿。   再行两日,两狼儿一路被困着束着,渐渐表现得心浮气燥。   大约是被山中百兽看了丑态去,多少有些不情愿,越走到后边,越是有些偷懒,总于半路上戏耍,或就地一躺,吐着舌头左顾右望不干活。   见两狼儿又偷起懒来,备着给他们的骨头肉干儿也见了底,子桑只好把那鞍子卸了下来,又把好人婆婆哄着下来走路。   远远望向林深处,约摸还得再走一日方到猎口村。   白允沫扶着好人婆婆,子桑拐着独轮车,在鲜少有人踏过的小径上蹒跚前行。   行半日,遇一踩青书生,摇破布折到扇,衣上多有布丁,襟冠粗陋,面黄而唇薄,施然前来,见有老者年逾六甲,少者刚岁下十一,再少者不过八岁童子问从何而来。   答说,猎口村后肥猎窝。   有道是,盛猎之处,居有村,肥猎外自有口,猎人不居狼窝,守猎口,世名猎口村。   书生恍然,原是哑巴一处人家,哑巴生下来就不曾言语,哑巴生父不忍哑巴与人耻笑,也不顾肥猎处虎狼多,携家带口便入了肥猎窝,自是被村人深记。   书生虽是摇扇人,倒也有些力气,帮着推了车便往村里引,打头却总也瞧着白允沫。   对谈间,问及姓名,书生吱唔,竟是没了先前那镀步寸天的流扇吟戏世事的气质,只黄脸稍垂,名大山。   子桑从巨力那不屑的语气中听得过这名字,原来文人是这般模样,也不知那叶子又是如何个姑娘。   书生一把扇后插后颈,肩上坎着两粗绳,打前头拉着独轮车,白允沫就着好人婆婆,一老一少,在车上身子打着摇,晃晃然,真是个看青的好时节。   晃然半日的,白允沫稍事休息得奇心复萌,问那书生:“你竟是来这山寻青采文,倒念上两句来,我也听听。”   年纪虽小,可那一句一貌里,却像个大家主子,书生不敢唬弄,也没敢落下车架,张口便诵出自以得意的句式。   “拨寒旦见来春景,挑眼客来旧乡情。”   于车后助推的子桑倒也觉得这两句不算差,这书生倒也不像巨力说的那般不堪,况人家还如此热情,便也回报了两句:“植粟待看金秋成,展眉相送故人恩。”   “咦?”连着白允沫也转过头来,看着子桑,一副才想起去岁时,她子桑还是个捧卷吟游的世子哥,今儿竟是村头野夫,也不知剥了几副兽皮。   书生哈哈一笑,就怕时运不待人,春到秋,隔着大炎天,烈日灼人烧心啊。   如此,子桑便不再他话,一路上只春风扫来扫去,崔着那枝儿叶的瞎摆。   到她们入村时,村里正是升炊时候,子桑卷着先是买的那些米,领了白允沫和好人婆婆就的先上了巨力家,   巨力一家人方摆好碗块,见了两大狼三老少,都一时有些惊诧。   书生大山揉着脖子,安然落坐,先是喝了碗烈酒,才说书讲戏似的把自己如何看□□好,意气使然,诗性大发,昂然作序时遇到子桑等事迹一一讲述。   也是难得没把那首趁兴作的词文给朗出来。   巨力娘亲扶着好人婆婆落了座,抱着白允沫上了凳,请着子桑入了座,又是往灶上添火加菜去了。   李大叔看着白允沫,又看看子桑,再瞅着好人婆婆看了半天,问了几声大娘,可是识得我小李?   大娘想是许久没吃过正经女子的手艺,看着桌上虽是简素几盘炒菜,也是两眼生光,颤手便去夹菜扒饭。   倒也是个实在人,紧吃慢吃,不言其它。   子桑复又把前些天抓药回去,肥猎窝里发生的事情再一一说了,巨力一家均是摇头叹息,哑巴大叔可怜,真是可怜。   正说着时,白允沫一又眼睛却在巨力身上溜来溜去,小嘴一撅,往时的少主架子便端了出来:“大雪就是给你射伤的。”   巨力知这是小妹妹来寻他不是,嘿嘿笑道往白允沫碗里添些烈酒,是我不对,给你赔不是了。   子桑不曾喝过酒,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只以为巨力给白允沫倒了杯荼水。   到今早时,子桑她们带的那些水啊粮啊便消磨得差不多了,便一路都没得怎么进食水。   白允沫渴着,也偷喝过酒,知碗里是酒,也不顾忌,小手扶起大碗就灌。   入白氏内室里的酒,天下绝酿,非是浮州高粱不用,非是晴春幽州水不用,非是名动天下的一品大师不能制,如此三样,酿出来的酒,自居奇品。   天下多人,单单听这三样,即不曾亲品那白氏特制酒,自也涎落三尺,口口相传。   白允沫大致以为天下的酒都是酒,只那粗碗里扑着酒香的东西,张嘴便把那通透的一碗东西灌入口中。   哪里来的醇香绵软,郁烈郁甘,独剩舌唇焦意,吐之不及,穿喉而下,烧肺灼心。   子桑看过去,白允沫两眼汪汪,小舌微吐喊着辣,她赶紧便手忙脚乱,捧着住小脸儿,对着那不小红唇儿吹吹呼呼。   旁侧三男子,一女子见状皆哈哈笑了起来。   巨力娘亲说你俩可真是亲近:“可是姐妹。”   白允沫舌头有些打圈,面儿也因着那口酒红扑扑的起来,她说:“子桑是我夫君。”   于是众人就又笑了。   一方村屋,两声狼嚎,三番酒巡声落,书生将破落的折扇小心展开,摇着步儿就往自己家屋儿去,嘴里朗朗儿的,便是:“机缘最是人间难,富贵才情荣华谈。”   子桑搂住趴在她肩头睡着的白允沫,站在门首看书生打着歪儿远去。   望天上月,比昨儿添了道边,却也离圆还有些远,也罢,慢慢儿看那新月满盈亏,细细地品着凡世遍情缺。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保持日更   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力求慢慢儿地更完,不想辜负大家,也不想辜负自己,更不要负了这些角色,前面那些该死的就早超生吧,主要是不想陷落到那种复仇的情节里,就早早果结了他们…… 第35章 欲念苦悲   原来哑巴大叔也是个有屋舍的人。   李大叔领着一老两少来到了村东的头的破屋处,指着那上不存片瓦,下无一扇门的石头房:“再拾掇拾掇,过个春夏秋,撑到冬时再修厚实些,也是能住的。”   村里人都听说,哑巴家的老少从肥猎窝里搬了出来,个个来瞧热闹,也有老的认得哑巴他娘,便是旧事重提,说起了陈年往事。   旧事总是多唏嘘,说的却并非哑巴之事,老叟老道,嘿嘿得意,尔等哪里会知,这哑巴原是有个童养媳的。   哑巴和他爹都是把猎好手,家里自是比寻常人殷实些,于是买了个身世怜人的女娃回来自小养着。   往事回溯,庆安十二年秋,南凉与东陵国修战事于玄州景州一带,百姓多有奔逃,内里却不断往外抓壮丁。   哑巴年方刚十五,未来得及与那执拗的童养媳把兄妹情,变夫妻情的事情说通,便抓了去。   庆安十二年冬,时值大雪,此处虽小,却偏受流祸之人来栖,说是离俗世远,避乱圣地。   人口一时满涨,冬,不宜建屋,外来人便东一家,西一家的借住着,或有适婚者,便三三两两地把喜盖儿一敷面,一对首,就同睡了一个窝。   有女子,年方十五,生得若晴雪红梅,粉黛绝佳,身系华裘贵领,青丝华发,后跟有下奴三两,施然款步于村中,无人敢以卑贱之身,去迎她倾世容颜。   风雪中,三两圈,便行至一厚实村屋前,见有女子着单衣持帚扫雪,吐气成雾,混然不觉有贵人过往。   偏周遭都是下里巴儿的人生生来看她一身贵气,单衫女子却视若无睹,真是教某人自觉落了面子,一身华衣飘然而前。   这外来女子,玉指轻绕,硬是把一身上好的裘衣盖到了扫雪的女子——那村里常说的童养媳身上。   雪总也是扫不尽的,持帚之人这才停了手中活计,兴眸对看。   一个是眸中含雪,一个是眼中带花,一个凤眼微眯,一个眉头轻皱。   “你家可有闲屋与我小住两日。”   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正有喜屋一间。”   原是想着被轻薄了罢,进了屋,却真真红红艳艳一片,对烛未点,案头百年锁,挑帘杆,对红绣鞋,落红锦布样样新鲜。   再去看那扫雪人,已扑去满雪残雪,自套了身厚袄,将那捋得顺直的裘衣递回了她肩上:“住一日,给三称银子。”   口气倒不小,也不想我给不给得上。   不过算是间好屋,于是就落了下来,下奴也被收拾着,安排到了灶房睡。   晚时还候了饭,一样也是算了银钱的,灶间忙得额心沁汗的女子,将钱银点了算,算了点,慢慢收起,便埋头吃饭。   “你收了我的钱,总得告诉我声你的名姓罢。”   女子爵着肉,就着酒,这才想起来,原来她其实是有名字的。   村里人连带着总也喜欢叫她哑巴家的童养媳,家人也就慣着她叫媳妇儿,久了竟忘了原身的名姓。   糙酒入喉,唇色薄润:“罗衣。”   “听着倒不像是这乡下人家的名字。”   外来女子吩咐人取了自家鲜酿,把桌头糙酒换了下来:“今夜风雪深,当是美酒暖腹好时辰。”   罗衣好酒,酒里有梦,梦里有少时闲庭,有温炉暖室,有锦衣群奴,有昔时至亲骨血情深,有的,是一去不返的繁华梦。   喝人的酒,把盏总是要知道同醉之人名姓的:“你又姓甚名谁?”   女子笑啊,嘻嘻儿的把酒满上:“我就是那世上的奇女子,你叫我奇女子便是了。”   唾得一口,原来这事上,也有这般好看的,又不要脸的女子。   大碗交盏,好肉配好酒,风雪正值时。   喝着喝着,奇女子就缷了那华衣外袍,节袖轻抖,腰肢一展,便是打着诨儿地笑唱着又歌又舞。   唱的是那陌上人家不知的深闺愁,舞的是名流高官看不透的清风两袖仙人步。   如此雪夜,罗衣双眼迷离间,端着碗,连声只说:“你这奇女子,真豪情,却无好酒量。”   就着一人,一曲,恍恍仙人步,今儿这梦分外温存,醉得也分外彻底,醒来时入眼竟是满眼的红灿灿。   指尖微动,满手的清肌似玉,再入眼,红帛里青丝交缠处,一张缨唇微微噙动,扇着些酒气。   正恍然头疼间,那方才微握的手给人抓了个正着,入耳的声音,巧笑相顾:“你竟是往哪里摸。”   被帛之下,她那双手,正是微微地放着那最妙不可言之处。   分明酒已隔夜,仍是薰得薄面绯红。   罗伊正经儿地起了身,匆匆着衣,也不知是怎的,睡个觉两人脱到寸缕不着。   后再说出来时,奇女子笑吟吟的:“美人在怀,雪夜消香,隔着俗世烂衫,多不划算。”   穿好了衣,出得门时,一夜撕缠的雪盖过了屋槛,大地银装,似要盖住甚见不得人的事。   罗衣照着往时那般,升火下灶,又是侍候主仆几人连日,却不敢再喝奇女子的酒。   日头渐晴,听说,南凉大军压境,又是个大胜仗,如此村里三三两两逃难的人便开始往外头走。   大家便又想起来这头的绝世佳人。   有人就问了:“哪家的小姐,你是走不走,这喜屋里的哑巴可要回来了。”   奇女子揉着雪团儿,大大方方地往那些闲话人身上丢,有时丢得一个准头,雪花四溅人家讨个没趣就跑了。   有时候砸得不中,山里人嘻皮,咧着嘴嘿嘿笑又问:“你睡了人家喜屋,可是要给人家生娃的。”   奇女子就这事揪着罗衣耍赖。   “你让我睡这屋子,究竟是何用意。”   罗衣正收拾着那屋子,或冬尽时,哑巴就回来了,算了算这些日头的银子,该够她一路远走的盘缠,只说:“红的白的,总是要住人的。”   奇女子刚玩过雪的一双手从后偷偷拢上罗衣的后颈,凉得罗衣一缩头却一下子整个人趴在了喜床上。   身后的人也就顺势压在了她身上,软香的前身贴着僵直的后背,皙白的一张脸贴上她耳髻:“男的女的,你总是要给人睡的,不然就让我尝尝鲜。”   罗衣自认打小帮着家里没少干活,常有出猎,身强力壮,此番在一个女子身上,却软呼呼地使不上力气。   尤其女子樱唇小嘴咬上她耳垂时,心下一动,身子微抖,想的也是风雪夜里酒香滋味。   被里红浪,素手玉指,走雪过拱峰,从山腰行云流走,入暖泉小川,三进三出,若九世一生,似登了极乐,又似醉在了无间。   软舌小嘴,呓语绵软。   这一日的早膳便落了空,门外等食的下奴饿得各自散去他家寻食,奇女子和罗伊倒各自像饱食了人间饕餮。   罗衣从被里卷那落红帛,上边赫然一抹的鲜红,染得她双颊也是红的,随便便扔到边去,双眉微皱,看着眼唇含笑的奇女子:“你早就算着要这样作弄于我的。”   “明明你也是愿意的,却总也是装出一副我欺负你的模样。”奇女子玉指轻点在罗衣被啄得有些微胀的唇上。   于是对笑间,如夜连着几夜相拥而眠,罗衣差点忘记自己要出走的事情,也差点忘记奇女子,并非天外来客,她也有着与这世上相牵扯的丝丝缕缕。   哑巴还没回来,红烛仍是未点,只案上的落红帛没了影,红灿灿的锦被里,奇女子温着怀里的人儿:“你也别惦着出走的事儿了,跟着我罢,我去哪里,你便也去哪里。”   这般洒脱,一句话便大抵觉得是余生所有,罗衣点了点头,平素硬得过狼骨头的人儿,生生像只小狗儿般,只想摇着尾巴表示愿意生死相循。   老叟声音一顿,才说到这奇女子和童养媳好上的话头上,便打住了嘴,周而几个帮着子桑收拾屋子的人,急得个个跳脚,乍就停下了呢,停下了呢。   老叟不慌不忙,只说讲得这大半日嗓子干的,再又两眼望天,原是想着要点好处了。   年长些的人,干着活唾着老叟死性,好耐着性子想要听下文的,便有人跑去家里酒缸里淘酒。   有再年纪小些,干不动什活的,就闲着问老叟:“哑巴家怎的只有童养媳在家呢,哑巴她娘亲和爹爹怎的不在家。”   老瘦手指一点:“这便是家里空留小媳妇的后果,哑巴他爹娘想着春时要成亲呢,入山备猎去啦。”   又是问:“这仗都不知何时打完,万一哑巴回不来呢。”   “呔,那也不能让哑巴成一个孤魂不是,家里娶个亲在那里,好歹也算是个成了亲的人,不懂了吧。”   饶是半截往事下来,这昔时哑巴家的屋顶,也就慢慢儿地添上了,门儿也从别处拆了两匹来,像模像样地装上了。   想那年风雪时,门首倾世一佳人,施然前来,驻足解衣,为屋中小女添衣防寒。   远远儿的,打酒那人匆匆行来,让老叟继续说那两小娘子的后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文比较随心意,不喜欢乱设坏人,蠢人,这个文算是写来给我自己磨性子了吧, 唉唉唉,大叹三声,此处当是对酒处,月下寒襟影独醉。 第36章 我执大世   老酒下腹,老叟叹一声可怜人,便又用着漏风的口气往下讲。   到底是个中外人,讲来也不过是闲人碎语,后人瞎撰,回溯当年,事中人却是几分忧愁几分喜。   这一日案上静静了好些天的红烛点了起来,屋内锦红连理两头牵,百年锁掷新人床。   一女子着有些宽大的对襟红衣,束冠于顶,眉黛幽然,樱唇玉润:“我带你走,自是我娶你,你嫁我,你为我娘子,我于你而言,是君,是上,是依附。”   罗衣想着,只要我能跟着她,穿什做什去往哪里都不要紧,妻也好,君也好,只一桩:“你总得让我知道你的名姓罢。”   “姓尚,芙蓉。”   盖着帕子那方的连理红绸一时就歪着掉在了地上,奇女子的居所也从那天外来客处,变成了玄州州府。   姓尚的,在南凉国不多,只玄州一处。   时南凉开国时,有一将军姓尚,开城破关,战功无数,与□□出生入死,世为同袍之交,定国后,纳了兵权,喝了释兵毒酒,后人高官为侯,居玄州。   芙蓉拾了连理同心绸结,只当是面前人手凉,捂着扶到了床边,拿那称心如意杆来挑喜帕。   不意被眼前人生生挡了开来:“你即为池中芙蓉便不该来这深山中淌风雪的。”   “若非淌这夜雪,怎能遇得意中人儿。”   芙蓉眸中隐隐一股愁情,微是叹息,只把着那握住杆,指骨儿突得分明的手来看:“你这是因着我的名字,又不想与我好了么?”   为何你便偏偏姓了尚。   喜帕印得内里面儿红似血,罗衣想着,这便是老天非要给她的报应罢,也不知前世究竟是犯下了何等深重的罪虐。   那双手终是松了开来,任着头上红艳似血的盖头被揭开,一双樱唇抿了口酒,便往她唇间相送。   最是帐下红烛暖,却是心间愁绪乱。   隔几日,屋前看着两三下奴儿百无聊赖地在主子吩咐下推着雪人,罗衣淡问说:“你怎的还不走。”   “此际好景明媚,不舍得。”   “有我衬你周身,竟又是舍不下这白得无甚景致的天地么?”   “是这雪,这屋,这床被衬得你像风中冰莲,移了,便怕这景致大为不同。”   于是两人便于门前相望。   一个凤眼微眯,一个眉头微蹙,道不尽的内里风花,究竟山里山外,上辈这辈隔着多少明明暗暗的事儿。   倒是没人想先走,却有人急急儿地找了来。   那金玉相接的软骄进得村来时,整村子的人的腿都软着,猎口村这世代,不说侯爷,即是个郡守也不曾来过的。   哑巴那屋头前,齐齐跪着一号人,雪深过膝。   从轿中出来的人,粗髯过胸,眉目嗔张,腰带满玉,大氅微在雪上轻扫。   “胡闹,大婚当前,做出这等儿戏之事。”来人扬了巴掌便将倔倔儿的一支雪中芙蓉扫落在地。   她恨这粗髯男子,却因着礼仪伏在深雪中,这番见了芙蓉一时歪落在地,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一片伏影中,她自站了起来,迎着众位随从惊诧的面色,深一脚浅一脚,踩得满雪咯吱作响。   伸手将倒在雪中的可心人扶起,用冰凉的手与她沾了沾面。   原来也是一样要入新房的,别人家的娘子啊,一样也是想逃跑的人呢,却逃得这么个风雪地里。   “你不好好儿地坐着轿儿回去,也要给人家绑回去,何不坐着轿儿呢。”罗衣说这话时,也拾掇了自己的那个小包袱,腰上扎了把平素用来斩兽骨的小斧。   她与她,便一同坐在敞大的车架中,给马儿拉着,前头一行清雪的侍卫。   摇摇曳曳间,罗衣低头便嚷了声:“原来这便是浮华么,有前人开道,有金车软塌。”   芙蓉笑面摇首:“最是世间浮华顶,是与佳人一倾心。“   “你恨他么?”罗衣将掖着的斧子把在手里,对着锋刃看了再看。   “夫合于人,父合于天,有万般不愿看他,他也是我生身之父,不恨。”   你却为何说一声夫合于人,竟把他说得比连理之人还要重要。   车驾微摇,银锋闪烁间,指尖一抹殷红。   “让你弃了那无用的凶斧,你却反是琢磨得厉害。”芙蓉凝首,也不含糊,红唇凑上前便吮出一口血,再用绢布细包着。   晃晃三日才到玄州州侯府,府里热闹得很,倒不是因为迎回了小姐,而是州侯尚临江即刻便让准备送女出府,往景州都府去,嫁与景州府长公子。   原本婚期定在秋凉景好之时,玄州侯女,偷偷儿地打马儿跑了,使得接亲的景州长公子空驾而回,成一桩笑谈。   侯爷自是不好再让人家来迎,商定了这丑他出,人他送过去。   为表诚意,尚临江亲自护送不说,即是冒着寒冬雪,也咬着牙,备了各色行装陪嫁,出了玄州府。   以前捡来的丫头身份,罗衣背着她那个小包袱又是跟在了芙蓉身边。   “才娶了人,转又要嫁人,你这君做得委实不像。”罗衣躺在新人怀里,手摸着凤衣上的金丝绣线,这衣衫比她那晚穿的,竟是好看千百倍。   芙蓉只执着她这手看来看去,又是另拿了一壶酒,一包粉:“再演一次雪夜消香罢。”   那酒不是一般的醉人,不过却被罗衣摁了下来:“你即如此,这次便我带了你走,不过再等一夜罢。”   二日驿馆入夜,新娘房里出来一丫鬟,便是那乡下捡来的人罢,竟敢去请见侯爷。   “小姐不愿与侯爷照面说话,特让我来带话。”   女子再从房中出来时,面色阴然,与守着人的说,侯爷已歇,让天不亮不得扰。   回了房内,又是将那酒了些药的酒送于看着房门的一众侍从饮下,入夜个个嗑睡得紧,两人从旁支了窗就裹着早先备好的银子往南逃去了。   许久后,芙蓉仍是记得佳侧颊一抹腥红不知自何处。   南凉最是南边暖,春夏秋冬不分时,花开四季皆为诗,有女话桑独种豆。   弃了那风雪境地,两人打马便进了春时的南凉南边负有天下韶光皆虚妄的浮州。   春深之处,两人游舟郊外,煮酒听水。   “你这人好无趣,世上勾栏美姫你不看,青楼红尘你不贪,戏头新语你也不瞅,只带我闲云野鹤是教我出尘做神仙么?”   芙蓉到底久居闺中,逃婚后,自是想随着自身性子,学着普通世人快活的。   罗衣抿唇不语,也不与调笑,只是饮着杯中浮州盛酿,怎的也与那日风雪夜里差了许多。   避世而居多生愁,这日前院后里头不见了罗衣,想必又趁她熟睡出外野猎了。   这一处,屋前有水,院后有围池,活活地陌上人家,再三里有山,打马儿上了山总能肥些好东西,往火上烤着,配着酒,就着夜色穹苍,最是人间难得。   转悠一番没见着罗衣,芙蓉便使着性了,拿着三两银子,于案上执笔,落笔几字:待我浮生偷你半日闲,归来再话鱼米欢。   甩甩裙裾便去了浮州城最是有名的勾栏里听戏文,不曾想,至此浮生转眼变陌生,再话不知何日欢。   且说猎得马腰半陷归来的罗衣默看着那黑纸白纸,收在袖中,也去了浮州有名的勾栏处。   他人杯中酒正浓,戏子四散去了。   闲人话说,今日讲的,正是那段,玄州侯深冬喜送女,血染景州关。   可怜侯府夫人,听爱女使人谋了亲爹,亦是郁郁而终,不待暖春雪尽,便撒手人世,尚府功名于此便断断而地沿落了。   闲人又有话说,今日勾栏间,一女子,晴雪红梅,粉黛绝佳,容颜倾世,竟听得满面悲怆,痛心疾首,疯似地般四下奔了去,也竟不知去了何处。   再有闲人摇首,果因报,报果因,往前儿里算起,尚府也曾屠了洛家满门,只漏了孤女一人。   或说这孤女大约姓洛,名罗衣罢,姓是好姓,名也是好名,究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话头音落,再是有人捧了酒给讲着戏的老叟喝,崔着他再讲,老叟摇头:“哑巴真是不幸,卸甲归来,童养媳没了,他那爹爹也狩猎没回来,只娘亲回来了,两人便收了东西搬进了肥猎窝。”   白允沫听得怔怔儿的,面上两团泪哗哗儿的掉,揪了子桑便说:“她日若是你我相离,必定要说得清楚,问得清楚,相允了才能辞别。”   子桑往那坑上铺卷着被帛,故事听得也并不分明,只应了,有事自说分明,不可捂嘴藏心,误了彼此。   屋子都收拾得差不多安落下来时,已是傍晚,那些听过这哑巴屋里的故事后,也是三三两两地争着离去,究竟是谁的过呢。   有说,芙蓉反正也没得爹娘依靠了,还不如装作不知,两相好合,也有反唇说的,你枕边人杀了你家人,你还要与之共眠么?   可这尚临江也是杀了洛罗衣家人的。   远远儿听着,子桑暗念声佛陀慈悲,果因果因,无能有报。   作者有话要说:   尚芙蓉和洛罗衣这段应该还有后文,只是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会圆过来,还有前边提到的一些,个中会有情缘的,后续都会再接上,大概手生所以行文习惯还在练习中,希望后续可以更好吧, 这一套是我执大世,想着不能老小家子气,所以会掺些世面见闻在里边,像有游历般,大概就会弄些小故事在里头。 这一阶段过去后,可能就差不多就要开始写情了。 第37章 我执大世   草屋进出三间,半耷拉的柴门几匹,把窝里揽出来的家什儿几件摆上,子桑她们自认算是在肥猎村落了窝。   村里的人帮着收拾屋门,也来看了几回热闹,都把她们当成是哑巴家的人,倒也不排外,还左右送些东西,很是浓情。   白允沫好些日子没见生人,高兴坏了,和几个半大孩子整天滚来滚去,这不一进屋,辫子又是蓬松得紧。   团团的小脸蛋上粉扑扑的几抹乌黑,早上才给她冠好的发现在亦是蓬松不已。   子桑摇头,不得不重新帮着白允沫将发丝顺好:“婆婆这几天高兴了,与那些旧时的老人有得话说,允沫,回你娘亲那里去罢。”   白允沫小脑袋儿垂了下去。   她想娘亲,可她喜欢这里,喜欢就这么天天儿玩着闹着,还有子桑,复又抬起小脑袋里,小嘴生生撅着,她问说:“那你跟我一起走么?”   子桑想了想,其实和白允沫一起也未为不可,欠这桩人情就欠罢,不然白允沫成天在这里赖着也总不是事儿。   明明可以天下打着马儿船儿,顶着少主的名头四下洒脱的人,却整日地吃着粗荼干骨老肉,面上也生生地黑了两圈,耳朵还有未退尽的冻疤、   子桑点点头:“我去山里把那些猎收回来,给好人婆婆备上,再把猎夹子的地方都告诉李大叔和巨力。”   如此这般,便该各自归还原处了。   二日白允沫要跟着子桑和巨力他们入山,可满打满算,猎口村离肥猎窝往来快程也四五日,春时猎物又多,定然会有久猎的可能。   子桑只好赶着天未大亮,不待白允沫起身,便招手带了大雪与巨力他们提前出发了。   如此山中几日倒也还顺利,事中巨力得知子桑她们这是要走亦是有些奇:“你们小小的模样要去哪里?”   子桑自不好随便说白允沫便是那日药荘上在找的白氏少主,娘亲教过她,在外边财利最是容易让人变坏。   “我们自别处来的,自是要回到本来在的地方。”   “哪里?”巨力也是未曾去过多石庄镇以外,原本以为子桑二人都是哑巴捡的穷苦孩子,能在猎口村得到他的照顾已是天大恩惠了,想不到竟还有可投奔的去处。   “长州。”   李大叔算了算,他说:“那地方离这里远,不知道要多久,不过听人家说起来都说是不下雪的地方。”   长州也下雪的,只是薄薄的一层。薄在矮树上,还有山尖尖上,白色的霜糖般,有时候圆和打起盹来露天坐久些,也是落一脑瓜子的白。   子桑没有打猎的本事,不过正是春时,各处夹子大小总有些收猎,有死物也有活物,山野变得一片青葱,子桑指着原先哑巴大叔的家给巨力他们看。   那屋子没了人住,显得小了许多,篱笆寂寂廖廖,边上活溪倒是依旧欢脱如常。   李大叔说这肥猎窝究竟有些远,偶尔来收次猎倒是可以,经常却是有些冒险也不划算了。   如此往回走时,已是第四日,几人对山形地势也熟悉许多,旁边有大雪顺利许多。   子桑想着家里没人顾,也不知白允沫疯成了什么样子,半夜也往回赶,疲皮力尽满载而回到了肥猎村时,便是第七日晨时。   村子仍是像当日离开是那般静寂,子桑与李大叔他们分头回自家屋头去,静静声地摸回那间她与白允沫睡的房间。   房间便是老叟说的原来哑巴大叔的预备,后来给两小娘子睡去了的新房。   此时的新房早没了红烛暖帐,有的只是糙糙小窗边漏进来的几缕晨光,子桑借着光慢慢儿摸上了那杂几色兽毛编成的被子。   竟是不在床上,子桑这才点了油灯来看,被里空空如也,她心悬了悬,忽想起回村时村里有狗吠,却不见阿飘。   或许与好人婆婆一起睡的也不定呢,子桑退了出来,也顾不得吵到好人婆婆,便推开门进了另一间房。   房里分明能听见老者咽息之声,只将油灯举了过去,仍是只有婆婆一个。   或许与巨力她娘亲睡一块了呢,子桑的步子又快了些,往巨力家小跑去,这些天对村子哪路哪户,她都是记得清了的。   其实山下的日子与太国寺上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见来见去也都是些面善的人。   日子过来过去,也是早中晚三顿饭,并无甚稀奇,只山下的多有自家的娘亲爹爹这是一桩,再一桩便是山下的人可以走远些,可再远也总回到原处。   过了村子,找到巨力家里,子桑又生起一个念头,要是山上山下都能有白允沫这么暖团团的一个就更好。   可白允沫,你究竟又皮到哪里去了。   巨力他们才躺下准备睡会,听得子桑找来时,巨力她娘惊醒过来,吱唔两声便说:“喏,那书生,也不知怎的,领了好些人来,说什么接少主,把允沫绑了装轿上抬走了。”   不是要说个分明,才能再辞么,子桑将面上直直掉下的两行泪抹去,哽着声再问说:“那阿飘又怎的不见?”   “说到阿飘还咬伤了好几个人,最后也被套着装走了。”   巨力娘亲手抠着床沿,竟是好不自在地低着头:“好像是药荘来的人,说允沫儿是什么值三代荣华的少主,那你又是什么?”   子桑再又抹泪,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清,十一岁身板抖啊抖。   她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是啊,只是佛前座下不愿入门又总也入不了大世的劣根童子。   主持说了,你与佛有缘,却没得一见了佛就慈心驻底的根,所以没得那番悟。   说来说去,就是不得稀罕的。   子桑哆嗦着身子往自以为是落脚处的那处屋舍走去,虽早有想过终有一别,可究竟不是这般的,她想着还要带白允沫去一趟石庄镇上,吃那热气洇然的馄炖。   身边沙色砾砾,巨力跟过来拍拍她肩膀,嘿嘿笑:“你身子那般小,下猎时静静声的一点不含糊,哭起来还是个小孩子。”   听他这么说,子桑便想起上次哭得这般厉害时似是下山那日。   除下山那日她也没怎么哭的,即是南无拨刀向着元秀和通福,她也只是怕得哆嗦。   可白允沫不一样,白允沫若是在,便会抹着她的脸呼呼儿地心疼,给她拭泪,还给她讲些不大入流的道理。   白允沫到底哪里不一样,子桑也不知道,明明没有圆和胖,也没有吉秀那般会顾人,也不似通福那般呆,更与南无天差地别。   可白允沫一路随着她到这里,打冰雪天里淌着过膝的雪,隔着枯枝树丫看穹苍夜色。   那一双手儿小又软,常常捧着她的脸说,子桑呀,你越来越厉害了,今天又是弄到了吃的。   那对眼里总是亮晶晶的。   她说   子桑我以后要做个像罗仲一样厉害的人,这样你要是像哑巴大叔一样伤着了,就不会难受了。   哎呀,也不是,子桑,你可不能伤着,伤着我也不要你伤着,我心疼你的。   原本,好不容易商量来商量去,或而要一起,或而要好好说改日再会的。   大雪亦是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发出长长地夜嚎声,却再没得到与之对应的呼声。   等子桑好不容易止声不哭,巨力才问:“你是难过她回去了吗?”   子桑摇头再摇头,就着浓浓的鼻音半晌才说出话来:“只是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   巨力又问子桑:“那你要怎么办呢?”   “还是要回长州的。”   待天差不多透亮时,子桑便收拾了,把原本下猎时一些存下来的毛皮捆在大雪身上,早早就和李大叔一家道了别。   巨力叔说放心吧,哑巴娘亲总也算是村里的老辈人家了,养不富她,也饿不着她。   子桑便往村外那条通往石庄镇的路上走了,路过一村屋时,看那门扉大开之处,竟是已人去屋空。   她还记得这里住的便是那日的书生,淡淡镰月之下,他说,机缘最是人间难,富贵才情荣华谈。   哭了两回,她也就慢慢收起心思来,白允沫怎么说也是回她娘亲那里去了,找白氏或许是容易的事情,只是怕日子久远。   她从这里再往长州才是千里迢迢,也不知何日是头,好在还有大雪护着她,跟着她。   不过看大雪时,却见它惶惶然,总也回身往村里跑两圈,恋恋不舍,垂头郁郁,或许狼也是会因为失去终日相伴的那个相形者而感到难安罢。   子桑侧过身子抱了抱大雪,回望身后。   此番已到山口高处,再回望那小村子,户户升炊,青山相抱,真是一处好风光,说是世外居处,可她也还是要再往外去,究竟,世在哪里呢。 第38章 我执大世   到了石庄镇上已是偏午时候,市集上往来人群,熙熙攘攘,子桑凭着上次的经验找到了药荘。   柜前还是那两伙计,却不见那胖胖的白面医者同济,子桑扶着柜面问那伙计:“同济可在?”   伙计摇头:“几日前远门去了,何事?”   “是否带了白家少主走的?”   两伙计四目相对,嗯了声,便说:“你怎的知道。”   子桑垂着头,没精打采地出得药荘,又往上次去过的,那处收毛皮的地方用带着皮货兽骨同光头老溜换了些铜板,再于馄炖摊前站了会。   摊上的老板招呼说:“小客官,要不要来上一碗。”   子桑只摇头,问老板:“我要是去长州,得往哪边走?”   老板正摊上没得什么人,听她一个小孩子要去长州,竟疑是自家耳背再确认一番:“你要去哪里?”   “长州州府。”   老板里外打量了她好几回,直摇头:“哪里是你一个小人走得到的地方。”   走不到也要去的,待老板连连摆手摇头又无奈往西南指出一径地,子桑还是上了路。   时节正好,春光照人,行一日两日,得以看见有桑田交错,有农人牛耕。   子桑心有怯意,奈何总也吃干肉腹中肠结,只好试行运气,欲要讨些热乎的东西来吃,便上前搭话。   人家倒也是不坏,可见到子桑身后一匹大狼都吓得锄镰相向,难谈什么天下四海一家。   子桑始知,原来到底不是谁都像李大叔与巨力他们一般好的。   究竟也不知走了多远,山川渐少,能见到城垣角楼,路上牛车摇摇,子桑从旁问得乃是这一带的属县,名青城。   到了城门口时,人渐得多,旁从人见了大雪都惶恐相避,城头守卫见状亦是拦着不给过了。   如此,子桑又是知,在山野里时带着大雪多有便利,可进了人圈里,大雪便成了他人眼中猛兽,寸步难行。   放眼四下除了这城门可行,其它一片无路旷野,她只好也学着那些老少破衫人蹲守在墙楼下。   也不知为何,这墙根下并站着好些孩子,有高有矮,胖瘦均有,只是身上都穿得有些简陋。   子桑身上现下也不过是一件单衫,外边勉强搭着件兽皮褂子,站在其中却有些不伦不类。   其它孩看了子桑的狼先是怕,后见大雪安安份份地卧伏在子桑脚下,便一个一个上前来捋那狼毛,好不欢喜,过了好半日便开始有人与子桑说话:“你今天刚来么,也要去风渡楼里做事么?”   “风渡楼是何处?”   几张瘦面相顾,其中身量高些,头上 扎双髻的女子说:“你没听过青城花红好去处,当属城西风渡楼么?”   再摇首,一干人围着子桑便各种把街角巷传,浓艳传奇的青城风渡讲得绘绘声声。   都说风渡楼里群芳好,滟滟红妆粉半城。说得子桑仍是云里雾里:“那你们在这里作什么?”   “现在春开之时,楼面里定然又会四处找丫鬟或而找些能养成伎儿的女子,我们等在这儿,到时候楼里总会来人瞧上两眼的。”   可到了天黑,子桑也不见得有人来,她仍想着要如何过了这城门继续往前走。   天黑时,那些小孩儿散了大半,年纪大的乞食者,捧着碗就地打起了呼,子桑摸着小包袱里最后一块肉干,看看吐着舌头等开餐的大雪。   到底是这么大头的狼,在山里时还好,能出去抓个什么新鲜活物饱腹,到了这番,却只能守着等她给肉干。   实在看大雪肚子越加瘪下去,子桑只好把那肉干给了大雪,再给了些旁边那个没回家的小孩。   小孩接过便大口咬起来,她自称叫谷米,家里人想着年年好收成,于是取的这名。   小孩吃饱了后,话也多了。   说来说去,都是风渡楼的好,捡着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听话说:要是去了风渡楼就不愁吃不愁喝,有香车白玉可坐,更不消说锦衣琼浆之小物。   看着空空如她的小包袱,子桑心下一动,就问:“你看,我也是可以去风渡楼做事的么?”   赚得香车白玉回长州大概也容易了罢。   如此二日时,子桑便也同其它早时又来列队等好运的孩童们翘首以盼,盼风渡楼里来人,早饿一顿,午又再空一顿,等得眼冒金星。   日头都偏西了,还不来,子桑撑得没力气站,倚着墙角坐下,抱住大雪打盹,说:“谷米,若是来了人,你叫我一声。”   也不知多会儿,便有人推自己,子桑眯缝着眼睁开来,朦胧中一片花红锦簇,风中香气扑鼻。   大雪还是大雪,吐着舌头任子桑抱着脖颈,只是眼睛却盯着那用手摸自颈毛的女子。   女子看见子桑瞧她,伸过一双玉手提住子桑小巴,笑了起来,齿若初月皎洁,唇胜暗梅焉红:“倒是张不错的脸,这狗儿是你的?”   子桑在猎口村呆了一段时间,知道狗要小得多,也没得大雪那般的本事,她如实说:“大雪不是狗儿。”   女子很喜欢大雪,大雪吃了人家手里一溜不知道哪里备来的鲜肉,也是乖顺得很,然后女子与城门守卫狭一双媚眼说:“不过是长得大些的狗儿罢了,多听话。”   不知道是因着大雪听话,还是因着女子声若银铃,守卫竟也呵呵点头,果然是条好看又壮实的大犬,于是女子便掀帘入了香车,子桑牵着大雪也跟着入了城。   谷米从旁说:“那么多人就只点了我们两个,多亏了有你家大雪。”   青城里的风光比起石庄镇来要亮敞得多,街面齐整,两旁铺子也像话,溜溜儿的都是光鲜面儿的生意人。   道边人来人往,见了香车经过,总也有三两男子接耳相谈,也有衣衫歪斜恰好从食档里出来,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见了香车追上几步说:“这不是合欢娘子么,听说给李府公子买下了,怎的还出来游街惹眼呐。”   这般车驾两边跟着的几个作武夫打扮的人便将那醉酒之人拉开,还就势踹几脚,于是街面又安静下来,陆续有人开始收摊关张,大些的门面却开始往外掌灯。   香车玉马,仍是得得儿地借着西沉的一缕霞光往城西方向去,子桑吊着最后一口气挪着步跟上,只盼着到了风渡楼,能像谷米说的那般,放开肚皮吃上些热汤滚食。   到城西所谓风渡楼前,天边已呈暗蓝之色,原本该是寂廖夜静时,此处却是人声最殊盛。   女子车停,有下人扶来马凳,携着香袖落步亭台前,前楼二层凭栏处,呐喝摇曲稍停半息,女子亦是往那二楼挑帘处看去。   轻风微渡,瞬息之间,曲儿暂歇又起。   有一年纪长些,衣饰华贵,身段却有些偏肥傭的妇人过来,嘴里多有郁怨:“合欢,你也忒闲情了些,好端端地出什么城。”   合欢只抿唇转眼,水袖迎风散了散来招大雪,大雪只顾着看这周边酒色浓情,一双浅蓝色的狼眸筹光措措。   见大雪这般冷淡,子桑只好牵着它往前走到女子身边。   合欢半蹲身子,又是摸着大雪颈间绒毛意在对那妇人说:“收了两个小丫头,给阿洵做使唤罢。”   “阿洵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房里谁都不要。”   妇人拿眼打量着谷米又瞅了子桑看,眉梢露出些喜色:“这个倒长得还标致,或而她日也是个好红牌。”   “说是我给她的,她就要了。”合欢说着接过子桑手里用来引大雪的绳子,大雪却不大愿意随她去,她只好把绳又给会子桑,让子桑跟着她,绕过正门,从偏院进了风渡楼群中。   子桑半捂着腹,闻着隔楼飘来各种肉香煎食之味,连咽口水,终是忍不住开口说:“这位小姐,我实在是饿了,哪里可有吃点东西么?”   闻声,合欢扭头来看她,一时又轻笑起来:“够憨实直白。”   吩咐了一声,便有人拿了酒食上来,子桑与米谷都站在桌前,努着嘴不让口水流出,静看着合欢,等这个脂玉般的女子开口说话。   合欢看着桌上一桌子好食,先是拨了鸡腿给旁边同样急得哈哈地嗤气的大雪,再又是自己用帕子抹净手才恍恍然:“先说说都叫什么名儿呀”   谷米先开的口,一缕银丝从嘴角掉下,接着谷米的话,子桑自报了姓名。   合欢姑娘说:“一米一桑,兆头都不错的,你们记着以后的主子叫拾洵,是合欢的阿洵。”   谷米与子桑两两相望,都看见对方嘴角的涎水还有脸上的疑惑,这拾洵与合欢的阿洵到底是个中什么意思。   她们不大明白,只想着桌上那几盘鲜香好肉。   合欢走后,子桑与谷米才扑前争相吃着那白米澄澄,肥肉佐盘。   饱憨之后方才注意到,隔楼丝乐传来,其中夹着洋洋脆笛之声,如梦中涛海,滔尽尘世喧嚣,万壑风生,绝音绕梁,竟比珍馐更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想以后,要开个有天有地,有仙有凡的文,然后说那人间寸缕矫情,堂木一响,全是清风玉露般的往事愁情。 第39章 我执大世   比起肥猎窝的日子,风渡楼里吃的好,睡得暖,就这层是好得多,却也有不自在的一方面。   这两日她与谷米都穿着花色的小衣裳,跟在一行大丫头后边,被使唤着收拾床铺,或擦拭楼面,一刻也闲不下来。   倒是大雪每日都拴在小院的门廊边,常常有好些姑娘拿着肉去喂它,逗它。   谷米远远地又看见有一个女子拿着肉坐在大雪旁边,羡慕得满口津液:“我要是一只大狗就好了,不用干活,只管用一身皮毛招人投食。”   子桑也看见了那女子,通常只有午起时,楼里的许多着红披绿的女子才起床梳揽打那廊前路过便都上前摸耍大雪。   这个穿素衫的女子专挑着人少时和大雪坐上许久。   又收拾好一间屋里荼椅几器,子桑怅怅然,说好的香车玉马呢,她这般擦着桌子如何能回到长州。   可就这般能不能走出风渡楼不好说,即是走出去,路上要吃什么,喝什么,究竟双脚走多久才能到?   问谷米,谷米却是一点也不晓得,她说:“你为什么就要偏要走呢,留在这里有得吃,有得喝,还能听那些大姑娘们唱曲,哦,还有吹那玉笛,多好。”   谷米说她娘亲有太多孩子了,顾不上,家里总也吃不上饱饭,所以她就跑出来了,现在风渡楼能要她,她已是感遇天恩。   再过了两日,子桑才又见到合欢姑娘。   合欢看了两个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小人,又是笑了,唇齿白红分明,柳眉微弯,恰若青城春晓之花:“我还是喜欢看她上次束冠的模样。”   于是刚穿了几天粉衫的子桑又重新领了两身灰青色的男子衣饰,领了个小木冠。   重新换了行头再见合欢姑娘时,姑娘眼里竟有些洇湿色,呢喃出声:“倒有几分似曾相似。”   见过合欢姑娘后,子桑与谷米又被领着往另一面的楼儿走,领她们的人说:“一会要见的是阿洵姑娘,以后,你们便是阿洵姑娘的人,要听她管教,她房里里外的事儿都得做得妥帖些。”   途中又有遇到上次见的那个肥傭妇人,见到子桑两个,似才想起这桩事儿,问领前的丫头说:“是合欢叫带去给阿洵的?”   “正是了,你们两个,还不给柳妈妈问好。“   子桑和谷米便赶紧作礼,跟着小脑袋说:“见过柳妈妈。”   柳妈妈嘴里嗯了声,撩了裾摆,打前几步,登梯往上:“这两个作死妮子,偏爱别扭来别扭去,我去看看。”   这风渡楼在子桑看来也有些怪,往往是夜里三更人声至,白日天头无人入。   她们到二层阁上时,正过了午时,街上马儿走过都昏昏睡,这阁楼里亦是无甚客,只听得飘忽而至的笛声。   阁外栏杆向慕阳处,素衣女子背倚红漆滚柱,一腿微盘,一腿半屈立,散坐于日光下,手里玉笛打横,粉腮轻动,薄唇轻噙,双袖或在笛韵,或是在轻风中微微拂动。   原来笛声便是从这里传出的,子桑此前听着已觉惊妙,近前美人横笛,水袖依托,极像太国寺上大佛殿顶的彩绘仙子。   连柳妈妈急急燥燥的步子也似受了这笛色的感化,轻了许多,慢步移前,静声坐着。   至一曲终落时,柳妈妈才说:“给你带了两个丫头,你这副样子,没个人使唤,自己每日磕磕绊绊如何成。”   旁边的丫头也这般说,她说:“你看,额上前儿碰着了,到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子桑这时正对看着素衣女子,发现她额上赫然一片青淤,想必是撞在哪里了。   除了额头这块,子桑发现素衣女子一双眼睛,竟是哪里也不看,像看着前方某处,又偏偏无神地焕散四方。   素衣女子这时起得身来,手于空中四下摸,直到摸出一根细长的手杖,方才抖着杖挪开步子走:“我不要别人侍侯。”   “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合欢偏是亲自给你找了两在这,你就将就着罢,总不能非要合欢亲自来每日打点你。”柳妈妈几度欲言又止,只管叹气,旁边的丫头也面露悲悯之色。   听见合欢二字,阿寻姑娘却是走得越快,柳妈妈挥挥手,赶着子桑与谷米说:“管她要不要你俩,都跟着罢,你们的饭钱,可是合欢出的。”   听见她吩咐,子桑与谷米就迎上前去,左右跟在阿洵身边。   阿洵虽是看不见,可对楼里哪阶哪梯,弯弯道道的熟悉度,比子桑二人更甚,她也不理子桑两个,只管走自己的。   跟着走了会,子桑才看出她这是去看大雪。   前几日每跟着其它丫头学规矩,子桑都没多少机会与大雪亲近,这会大雪见了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绳子往她身上扑。   约是听见动静,阿寻姑娘皱了皱眉:“你和它认识么?”   谷米在旁边说:“大雪是子桑的。”   “这样。”阿寻姑娘放下手杖,摸到旁边的石凳坐下,又从身上摸了纸包出来,大雪一闻见肉香,就又放开子桑哈着嘴蹭到了阿寻手边。   谷米调皮,伸手在阿寻姑娘眼前晃了晃,那双总也像在看着不近不远处的双眼竟是一波澜也没有。   谷米冲子桑吐吐舌头,再又伸手去试时,脑勺却被结实地挨了一下。   两人转过身来,看见站在她们身后的,不就是花粉蝶衣的合欢姑娘么,阿洵姑娘看不见,合欢姑娘一双眼睛可是透亮着。   谷米吓得连缩脖了,侧立一旁。   合欢作了个手势,让子桑她们不要出声,她自个静静儿地和大雪一齐蹲着,一手支着腮,从下往上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瞅着阿寻。   阿洵姑娘穿得很简素,子桑想,或许是阿洵自个看不见,所以不爱打扮罢,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   发长也要比普通家的女子短许多,常人女子青丝垂腰,阿洵姑娘的头发才过肩一些,微微将两侧地束在脑后,露出整洁的面容和修长的粉颈。   阿洵姑娘眼睛虽无神,可嵌在她素净的面上,倒更显得秀静不凡,自有股说不出来的恰到好处。   合欢姑娘就这般蹲着呆呆看了阿洵姑娘半日。   彼时阿洵姑娘手中喂给大雪的肉已尽,腾出手来,仍是隔着空气,恍恍悠悠地,一双素手软指摸上了合欢姑娘的胭脂粉面。   合欢姑娘一怔间,又笑了,仍是如前的明艳:“竟一摸一个准头。”   “我认得你身上的味道。”   此世流芳,非永夜即凋的迷人昙,非鲛海难存的龙王涎,是辗转缠绵里的相融入骨味,是一顾倾心的情人肤发香。   合欢接过脸颊上的那手,把玩在指尖,眼中柔情似水:“你不该只认得我。”   “我注定只认得你了。”   “阿洵。”   “合欢。”   寂寂几句,两人便又不出声,子桑听着奇怪,却又觉得此时的阿洵好像看得透似的,一双眼睛似看进合欢的心里,两人即不出声,也正交换着千言万语般。   又是午后末阳偏斜时,听得远远有人不知从东面楼,还是西边厢,反正就是极其尖而锐的一声:“李府公子来啦,合欢姑娘呢。”   一双交握的手,便硬生生地扯了开来,合欢面上的笑也慢慢敛住,站起身,花粉蝶衣漱漱远去。   阿洵侧过身,唇瓣轻抖,半晌时双手掩面,混身轻颤。   子桑与谷米究竟不知她这是怎的了,只都是揪着小眉毛,惆怅地望着眼前人,倒是大雪懒懒地卧下眯眼要睡。   两小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原先飘飘走远的女子,又是摇着身蝶衣回身过来,轻环过素衣白衫的阿寻姑娘:“你看你,傻不傻。”   如此阿洵却又是哭得更凶,又噎得半日说不出来话,只勉强几句:“我……不……不喜欢……这样。”   合欢便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究竟阿洵说了什么,合欢说了什么,子桑都不知道,只是看着她二个这般相依相偎,交互引颈相慰,极是美妙,像副好看的春景。   只又一直有人说什么李公子,吵吵闹闹,反复来崔着,合欢姑娘终究还是去了不知哪个什么厢房。   这般阿洵面上虽有戚色,还是收了抹了泪,起身摸着杖儿走。   子桑和谷米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跟着阿洵,至夜时,阿洵便端着笛子,上了阁楼。   楼面至夜里,满满的酒色之气,阿洵姑娘只坐一角,侧边正台上是长琴鼓面,琵琶响胡,端坐着的,都是些衩摇光鲜的姑娘,倒也无人多往角落里看。   只是每至笛响时,其它一切都失了光彩,连酒香也凝神半分,弦音琵响都似在与它配奏。   吹的,像是夜里可入梦的繁华,像是金玉乡里的算盘,又像是酒客醉眼待归时的风灯。   曲复曲,客又客,风渡楼里丽人歌,玉笛偏响夜三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合欢姑娘,然后,这一对,尽量虽虐尤合吧,嘿,结局还没定。   曲复曲,客又客,风渡楼里丽人歌, 玉笛偏响夜三更。这一句还没想好下句,要怎么对称呢,想在这小段故事后接起来, 第40章 我执大世   阿洵姑娘的日子过得很简单,她起得比别人都要早些,子桑与谷米每日都睡在她房里的一张小塌上。   听见那根杖子磕磕响起,子桑便赶紧按着原来合欢姑娘吩咐的那样起来给阿洵打水洗漱。   如此过了两三日,阿洵才渐渐习惯了子桑与谷米的存在,晨起时,便静静地坐着等着被侍候。   “以前我是这样侍候合欢的。”阿洵头次日开口与她说话时,是春末时分,烈阳渐盛。   子桑愣了愣,楼里姑娘多,听阿洵吹笛子的客官也多,可大家都爱听着看着,鲜少有人与阿洵姑娘搭话,即是搭话,阿洵姑娘也常常执着杖便走了。   所以子桑和谷米都以为阿洵姑娘不喜欢同人说话。   “噢。”子桑不知道说什么,只静静地应了声,不过有些好奇阿洵姑娘看不见怎么侍候合欢姑娘。   “你多大了。”   “十一。”子桑把帕子叠整放落在阿洵姑娘的手中。   阿洵姑娘眼睛像是定定地瞅着虚无的某处,轻轻地晃移着一双手,捧着帕子轻轻地拭着脸:“我刚进楼的时候十二了。”   后来子桑就发现了,阿洵并不是想与她说话,阿洵只是想合欢姑娘了,也想以前那种可以每天看见时下节气与山阴山明的日子。   阿洵进楼的时候十二,可合欢已经十六。   十六岁的合欢已是青城一带,酒客嘴里好艳一支花。   合欢爱笑,又会说话,最重要的是身段儿,脸面儿都好看。   阿洵恰与合欢不一样,阿寻不爱笑,也不大说好听的话,好在面容生得净的,更奇的是会吹笛子。   谷米睡懒觉,可不敢睡太久,起身听见阿寻说话,她好生羡慕,她问阿寻:“你是生下来就会吹笛子了么?”   阿洵摇头:“哪有什么天生就会的东西。”   阿洵说她少时跟着一些戏班子,就是那种专门讲戏的班子走,因而有人教了她一些,便稍稍试着吹。   阿洵说,刚开始的时候吹得可难听了,她那会总也比别人睡得晚起得早,偷偷躲起来吹。   后来这事就还是给合欢撞见了,合欢连着好几日笑弯了腰,她说,你吹得就还不如男儿的口哨。   为这事,阿洵好几天没理合欢。   子桑发现阿洵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了头,左手拧着右手,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比较倔,又小气,不大讲道理。”   笑归笑,合欢过后又说,你不能总这样瞎吹,折磨得我耳朵疼,于是合欢花了好些银子,请了先生教阿洵吹笛子。   正是当年,才有了今日阁上玉笛横,台下杯影静的大雅场面。   合欢总与别的姑娘不同,无论是对谁都是笑笑的,最与别的姑娘不同的是喜欢到处跑动。   得了空就要带着阿洵青城里大街小巷搜罗些好吃的,有趣的,也喜欢大些的勾栏里听大戏,喝别人家的酒。   合欢有时候也喜欢骑马,她在马上的时候可好看了,青丝与丝袖相缠,一起猎猎风中,声似银铃,笑得更欢。   阿洵问子桑她俩:“青城东边,有条河,你们见过吗?”   子桑摇头,摇头后才想起来,阿洵看不到,便开口说;“没有。”   谷米说:“见过呀,叫投水河。”   子桑想真是个怪名字。   好不容易说到自己知晓的事物,谷米又接着说:“很久以前,风渡楼里有一个姑娘,与情人约了在河边私会,想要逃走,结果情人没有来,她就投了河。”   子桑深以为奇,问谷米:“她为什么要投河?”   “她情人没来呀。”   “那她不逃走就好了,为什么要离开风渡楼呢?”   “我不知道,这楼里多好,有吃有喝,可是总有姑娘想要离开的。”   于是她们看向阿洵姑娘,子桑问阿洵:“为何姑娘们要离开风渡楼呢。”   阿洵转过脸来看她,眼神却落在她身后头,阿洵没有说话。   她还是说那条河,不过说的不是投河这等听起来令人不解的故事,说的是潺潺不止,波光磷磷,凉秋暖景。   其实也并非很久远的事情,不过往前两三年前,依是这楼,这城,投水河边。   一匹棕色大马,在河边青青郁郁里悠然食草,上头翻身下来两女子。   合欢脱了鞋露出一双玉腿,甚也不顾,就快快活活地样子坐在那石上,一双玉足探进秋开霜寒的凉水中。   “阿洵,你也来,好玩的。”合欢总也是忘记阿洵只是个随身丫头,要顾着主子的,哪里能总想着哪个好玩,哪个不好玩。   可那样便没意思了,要是你也只是把我当作一个主子看,我合欢在这世上,便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你怎么会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呢,你看有那么多公子围着你转,妈妈们都疼着你,就连街上只是个卖红薯的大爷见了你都要咧嘴笑的,谁也看不出来你是孤伶伶的。”   阿洵平时少说话的,这般所以妈妈不喜,便只让她做了个丫头,在合欢面前有时候说起来,却是长长条条的。   “那是因为呀,他们都图我这身子,这脸面,少了一样,便都没有了,你看公子并非一个公子,要是公子不怜了,妈妈自然也就不疼我了,我要是又不好看,没有名头了,又不买大爷的红薯,他也是不对我笑的。”   合欢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玉足在水中划来划去,仍是笑着看阿洵:“所以呀,阿洵,你不可以只作我的丫头,如果只作我的丫头的话,谁都可以的。”   你应该作一个不让我孤伶的人。   “你们说,我吹的那些曲子好听么?”阿洵话语间,突然停下来难得脸上挂起一抹笑,向着飘窗外的枝叶微摇。   子桑与谷米都齐声说,好听,好听,大家听得都忘记喝酒了。   阿洵说:“合欢当时说的那句话,比我吹的曲儿更好听,我听得连捧在手里的那双鞋子都掉进了水里。”   合欢才不管那双鞋儿已然落水而去,只是弯腰,鞠一棒水,抬手便扑了了扬扬洒洒地珠玉水花泛向阿洵:“你究竟是要做随时可调换走的丫头呢,还是作我的那个不一样的人儿。”   这这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阿洵只看着鞋子远远地要漂远了,也脱了鞋儿,踩下水想去捞回来。   可鞋还没捞到,她整个人却被合欢捞进了怀里。   阿洵与子桑她们说:“合欢身上很香的,对吗,你们能闻出来吗,和别人身上的不一样。”   子桑又是与谷米两双蒙蒙地眼睛对望,一齐摇头,她们觉得全楼的姑娘都是香香的,是胭脂和水粉的味儿,有时候也有酒的味,噢,还会杂和些男子身上的味。   可阿洵偏就说,合欢身上是不一样的。   那双鞋子还是漂远了,阿洵却被合欢结实地禁在身前,抱着一起坐在石头上,四只脚丫子悬在打过秋露的水中。   合欢的唇就抵在阿洵的侧颊边,呵气如兰,明明也没有酒,阿洵竟感觉醉得厉害晕乎乎的。   尤其合欢抬手抬过她的脸,搂紧她的腰,索着唇儿,往里边探出小寸香舌时。   阿洵就知道,自己摊上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合欢的手就这般放进了她的裙衣之下。   那水声,风声历历在目,吟喃之声,辗转难忘,还有香汗渗渗,衩衫半褪的旖旎。   绯红事后,合欢只再问阿洵,你看你,一点也不拒我的。   阿洵早便知道她在合欢面前,从来都是没有想过什么是退路,什么是拒绝的。   她说,我就在这里给你吹一首不一样的曲子罢。   流笛过耳,合欢就着水洗将玉手上抹抹殷红,看着丝丝缕缕盘缠远去,混入蓝天白云的映影中。   子桑和谷米都只听得出来,合欢在投水河边亲了阿洵,然后自那以后,阿洵就觉得自己不在是合欢的丫头了。   阿洵再又讲了许多事,讲的都是合欢的好,讲的都是合欢的美,讲的都是合欢的笑笑然。   子桑见水早已凉放着半日,起身赶紧端了要去倒,抬头却正看见半掩在门前的一抹粉色蝶衣,施然离去。   原来已是其它姑娘们也起身的时候了呀,楼里又开始莺莺燕燕地热闹了起来。   谷米念着午时都吃些什么,子桑思里忖着往长州的事儿,阿洵却是又摸了杖儿,照旧儿说要去看大雪。   谷米对于阿雪整日有好肉吃之事甚为嫉妒,嘀咕说:“大雪是子桑的,你怎的那般疼它。”   因为以前合欢说过,要和我一起养子大狗,牵着招摇过市,还能带着去青城外边,投水河边嘻水。   种种都想好了的。   又到底人算,天算,总两不相宜。 第41章 我执大世   阿洵总也说合欢的好,合欢却少来看阿洵。   子桑在楼里进进出出,慢慢又听得姑娘们暗里三三两两说道的事儿。   不管是太国寺里的落发尼,还是这千紫诧红的细腰柳肢,似乎只要几张嘴一打照面,便总也说不完的闲言碎语。   好像在说合欢不几日便要离开这风渡楼的,李府公子一掷千金,半数家财,只为将合欢迎入府中作妾。   也时常有说阿洵的,明明阿洵眼睛看不见,她们却个个说她好命,不过充其量的乐师而已,活得比姑娘还要灿媚。   那是肯定,谁叫你们个个生得有男人缘,偏遇不到合欢这般的女子爱,看看阿洵,有了合欢,诸事随顺。   再多的其它关于阿洵的事,听得还是少,只知道合欢其实对阿洵是很好的。   大家也都知道合欢与阿洵的事情,大家与合欢也好,不过不大与阿洵好,真是怪事。   每说道阿洵时,柳妈妈路过,便叉着腰将这些姑娘好声数落一遍,凶巴巴地:“你们一个个再说,再说就把嘴皮子扯下来。”   于是说阿洵的很少,与阿洵往来的人更少。   这天子桑来看大雪,遇到合欢姑娘似在那里与大雪说话般,捋着大雪两只尖耳朵。   这时正是夜里头,应是李公子没来,合欢姑娘便有了些空当。隔着廊上灯笼微光,子桑发现大雪竟有些摇头晃脑。   合欢姑娘见到子桑便笑,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笑起来都明媚得很。   “你看,大雪这东西居然也能喝点酒。”   原来她手里拿着一巴掌大的细颈玉白色酒壶,自己对着壶嘴喝,再倒些到杯里给大雪舔。   大雪啊大雪,你怎的也学人妩媚呢,子桑抱过有些摇头晃脑的大雪,不想叫它喝酒。   酒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好东西,不然怎的,一入夜,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往这浓香里左邀一杯,右邀一杯呢。   可这夜里的酒,看起来却不大好,不然,合欢怎的喝得又哭又笑呢,明艳里多的是浓愁不消。   于是合欢就一下一下地拍着大雪的尖耳朵,不停地说着语不连珠的醉话。   “你呀,你呀,这么不说话有什么好处。”   子桑惶恐:“大雪本来就不会说话。”   倘大雪开口说话了,才是不对的。   合欢也不听,拿手揪着大雪腮侧的毛毛儿:“整天只知道抿着唇,跟我置气,叫你跟我置气。”   子桑护过大雪的脑袋,这才大约明白,合欢说的,整日跟她置气的,应该是阿洵罢。   阿洵就像她自己说的,有些倔,脾气也不大好,有时候就像那日午后,突然一伸手,就捧住合欢的脸,抚着。   可多数时候,一觉着合欢走近,就抿着唇儿驻着杖儿避开。   据姑娘们里的闲话得知,上次阿洵额头的伤就是因着要避开合欢,才撞伤的。   合欢为此便不敢急急去拦阿洵了。   揪不着大雪的尖耳朵,又拨不着大雪的毛毛,合欢才眯了一双眼睛看着子桑:“嗯?你来了。“   嗯……。   子桑退后些,不敢去接合欢方才喂了大雪吃酒的杯子,只告诉合欢:“我是子桑,不是阿洵。”   可合欢还是把她当阿洵,今夜的合欢大概是看哪个活物,都是阿洵呢。   “你的笛子呢,还记得那年在投水河吹的那个吗,好久没听你给我吹了。”   合欢打了个酒嗝,又再看了看子桑的个头,才恍然:“哦,你才这么小,你这么小的时候,才来,吹的可不大好听。   合欢就这么凭着天光啊,说叨着,最后把酒壶倒置过来,闷闷说:“咦,喝空了。”   说完,又把酒壶嘴儿放落唇边,一点也不像是空的。   喝的是往事秋寒甘露罢,余人怎知。   “那时候的阿洵可是有双好眼睛,亮亮的,比这亮多了。”合欢叉开两指,指的是于暗夜中,大雪一双莹莹生光的狼眼。   难怪,所以阿洵原本是看得见的,不然她怎么能看见合欢水中的玉足纤纤,怎会记得投水河边,秋光大好之景。   阿洵不爱说话,可这便是最好之处,楼里的伎儿们啊,每日得说多少违心之话。   爱说话的人,总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说的是人家长短,烦人得很。   阿洵才不这样,阿洵你啊,一开口,一动作便总也事事说到你心坎上,事事做到你心怀里。   就像刚进来那几日,怎么的都不说什么话,好像是初雪那天,还是春寒那日?   好像是常常都那样罢,只要我一搓手啊,就搓得比我还厉害,然后再像个暖炉似地贴上来,替我捂着。   “唔,小阿洵,你说你傻不傻,当时把我的手往怀里一揣不就好了,非得把自己一双手搓得红通通。”   子桑知拧不过她了,便只好任把她把自己当小阿洵,静静听着,而东西面的楼里,渐渐便传出了笛声,浓夜沉沉,今儿好似不见月。   可我啊,合欢啊,只是被别人捂捂手,就感动得不得了,孤伶伶的梦里好似有一抹影子就慢慢向我走来。   转悠了好几场梦,就看清,可不就是阿洵么。   笛声悠悠。   以前才不吹这样呢,第一次上台时,腿脚抖得很,吹得太不成样子了,不过台下全是大赏,都是些暗中收了好处的散客。   想当年,老娘也为你豪掷千金,那夜叫你与我睡,你还正正经经地说,会扰我清梦。   合欢嘿嘿又笑,还不是在河边得手了,当时还被几个洗衣妇笑,我就说,以后要养个大狗替我们看着。   子桑听着虽半解,不过到底知道为何她们这般疼大雪了。   笛子吹得太好听也招事,招些败絮之中的公子哥儿,天天来和曲作诗,我见不得他们在你面前虚情假意。   我知你不会被他们迷道,可就是见不得,一分也见不得,宁愿,就宁愿与你去争,也不要他们谄媚于你。   你是我心中池莲,水边静叶,把你端在这欲泥中,已让我觉得难受,怎受得了他人近前。   如此,你又要怪我。   阿洵,你总要怪我。   哐当一声,玉白色的壶落到地止,滚了好几圈,子桑出于习惯去扶了起来,再抬首时,发现合欢一垂着手,歪着头,就靠着廊檐上的护栏睡着了。   明明说的都是往时欢声,睑边却还是挂着珠玉长泪。   子桑在楼里虽进进出出几日,多在大阁上,散客往来处,鲜少去东面西面的楼,见合欢醉倒在这也不知如何是好。   阿洵与合欢好,合欢与阿洵亲,她又是阿洵手边做事的人,她便理所当然地跑去告诉阿洵。   “合欢醉了,在楼下,和大雪在一起。”   阿洵正收了笛儿,原本要回房里歇了的,听了子桑的话,就驻着杖儿下来。   也不用子桑怎么指,只走到合欢面前,阿洵便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般,慢慢就拉过合欢的手。   阿洵力气还算是大的,子桑她们帮着搀着扶着,就把合欢弄到了房里,阿洵的房里。   阿洵让子桑去打水来,子桑就打了水来,阿洵眼睛看不见,手上却一样也错不了。   帮着合欢,又是解衣,又是擦面。   谷米看得奇,口无遮拦:“阿洵姑娘,你原来看得见呀。”   阿洵怔一下,眼神却依旧是无光的,只面向着手中的帕子,默然说:“只是这样习惯了罢。 ”   合欢醉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醉得不分东南西北,不分眼前人也是常有的事儿。   子桑倒了水再回来时,阿洵正坐在床前,一双眼不见的眼望着合欢,定定的。   “她跟你说什么了吗?合欢醉酒后要撒欢的。”阿洵说时,又是难得一笑,她鲜少笑,不过提到合欢的时候,笑得就别样的不同。   阿洵笑时也不像合欢那样,带泪,那笑,是满满当当的热意。   子桑自以为记得不多,再合欢姑娘总也东一句西一句,她只好大至归总:“合欢姑娘说你很好,不过她也说你有时候傻,也说了,你爱与她置气。”   子桑其实在想,她没过去时,合欢姑娘或许还对着大雪说了好多话,种种数落。   大雪腮边的毛毛都薄了许多……   看着阿洵还没不上床睡,子桑看了眼旁边的灯,就问:“要留灯吗?”   问完她又有些悔了,留不留灯,于阿洵姑娘都是一般的罢,不过阿洵说,留着罢,她喜欢。   子桑这才到旁边小榻上,谷米睡得可真沉,明明才躺下一会。   才睡也没多久,那大床上合欢又冷不丁的或醉或梦一句:”小阿洵,你看你,又是不听话了,还不抱紧我。”   如此这般,才听得阿洵有宽衣上床的动静,被锦一掀一覆,再又是依依偎偎,似两人转身相拥的自然。   房里满满都是更浓一层的胭脂味,子桑没觉得这香气与别个姑娘的不同之处。   子桑想来想去,猜着只是因为她是阿洵的合欢,所以阿洵总能分出哪里站着的是合欢。 第42章 我执大世   子桑醒来时发现天并未大亮的,只是眼边总也有些吵吵,便睁开了眼睛。   屋里仍是亮着为合欢留的灯盏,亮得有些晃眼。   她不知道这般是什么时候了,听得床榻之上总也有些吟e之声,本能地坐起身子,轻声走到床边,想问问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   走到床边时,看着眼前一副香汗淋漓之景,她有些不知所措。   合欢姑娘应该是酒醒了罢,转眼来看子桑的时候,眼睛眯了眯,挑起嘴角,露出一抹轻笑,然后粉唇轻轻合拢,作了一个嘘声。   汗顺着合欢的被角中微露的肩骨上一溜溜地往下掉,身子亦是随着右边手臂轻微的动作慢慢倚动。   在合欢身下,颈面稍仰,喉线挺直,腮上飞粉的,亦汗雨含面的可不正是阿洵姑娘。   阿洵姑娘这会倒不像是坏脾气的阿洵了,声音多半时候是从她唇齿里透出来的。   因着合欢突然放慢的动作,阿洵伸出手来,轻捧住她的脸,嘴里半是娇暖,半是疲软,只说着,要我,不要停住,难受得很。   合欢于是再轻俯下身子,吸了口气,唇抵在阿洵眼睑上,轻声说:“好,我在这,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于是屋里的喘息之声,越发地响了,合欢身子也明显地动作起来,然后使给一个眼色,让子桑避开。   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呀。   子桑轻轻地回转过身,走回自己原来歇着的地方,听着两种声音,还有一些若水声轻潺的激荡声澎湃其中。   是阿洵说的,投水河里的水声么?   不过看来天还是没有亮的,子桑窝回被子里,听着床上各种绵绵软语,有时候变得极为激进,有时候又变得甚是绵软。   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相互,像是和对方说,又像是求着对方,或要快,或要你,要我之类的话。   于是不知不觉,在梦里时,子桑就看见白允沫歪着头向自己走来的情景。   好像是第一次见她时,一身蓝色童子衣,也好像第一次见她时,披着件小小斗衣,梳着小环鬓的雅致模样。   白允沫咧嘴一笑,便冲上来抱住她,两只手来揉她的脸。   于是子桑被揉醒了,揉她脸的不是白允沫,是合欢姑娘。   衣着齐整,笑盈盈,没有醉酒的合欢姑娘在她眼前说:“梦见什么了?”   子桑摇头,心里有些虚,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里学合欢的样子压着白允沫,只觉得好像是不太好的事情。   “那你脸红什么”   子桑摸了摸脸有些怔,不知道怎么说,只赶紧从被子里溜了下来:“我去打水给姑娘们洗漱。”   “好。”   水打来了,合欢接过去便不再让子桑碰。   子桑和刚起来的谷米就在那里看着穿着光鲜,高高在上,平时总也一堆随从丫鬟侍侯着的合欢姑娘将阿洵扶坐起来,给她穿上一身素色衣衫。   合欢姑娘将水袖卷到手臂上边缠好,露出两段粉藕似的玉臂,然后舀着水,拧着帕子,给阿洵姑娘洗着面。   帕子拭过阿洵脖侧的时候,子桑看得分明,好几处红红的印记,昨儿洗漱时都没有的。   给阿洵姑娘洗手的时候,合欢姑娘半蹲着,拭着指尖的水珠,像是看着世上极珍惜的一件物什,很是仔细,然后轻轻就放在唇边吻了吻:“要是日日能如此伴你就好了。”   阿洵没有说话,只是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将手抽了回来。   合欢给阿洵姑娘梳头,一边梳,一边看着镜中人笑:“要不我也去把头发剪得你这般短?”   “不好。”   “为何?”   阿洵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我只记得你长发及腰的模样。”   屋里便又静了声,静得连风撩起发丝的声音都恍然在耳。   未及午时,柳妈妈就急急寻了来,看见合欢与阿洵并肩坐在横栏边上晒着太阳。   合欢与阿洵讲着话,给她说,今日大爷卖的第六个红薯,来买的人是个抱孩子的妇人。   阿洵听了一上午,也没应合欢一句话。   直到柳妈妈进了门说:“合欢你该走了。”   阿洵才转而拉住合欢便问:“只能如此吗?”   合欢轻轻环着阿洵抱了一会,嗯一声,再放开,就走了,裙衩曳地,留下满屋水粉脂气。   楼里一时就变得很热闹,这时谷米留在阿洵身边看着,子桑去厨房拿午饭,然后就看见全姑娘们个个奔相竞走。   好像都挤到楼前边看热闹了,入耳的都是,合欢要被李公子接走了,哎呀,做了人家的妾,总算是熬出头啦。   子桑穿过前堂时停了会,凑上前去看热闹,合欢姑娘不怎么笑了,就像是寻常香客,上完香那么恬静恰然,轻轻上了轿,于轿内又掀开帘子,露出小半张脸,抬头半是望着,看的是阁楼一角。   一角横栏,半匹轻纱微垂,无声凝语,你是楼上景,我是路边人。   轿子这便走了,后头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各色男子,姑娘们便羡慕嫉妒,各说纷纷。   往后人家就是富家小妾了,总算不用再逢人作笑。   哪里有阿洵来得欢脱啊,李家公子为合欢赎身的这千金之数,其中一数,便是把阿洵的算在其中了的,换的阿洵是往后无忧啊。   又有姑娘说:“其实我就是不大明白,合欢不赎这身子,在楼里不也一样顾得来阿洵?”   “这哪里知道呢,合欢那人的性子……也不是,或者说,她们两人那性子,都不是像我们这种人猜得透的。”   一时附议之声,四面相涌,姑娘们就各自笑说云云,刚才远送合欢去的那股子怅然全然也没了。   子桑好像觉着听明白了什么,小心端得饭食上了阁楼,她猜阿洵大概是不大明白的,所以才与合欢置气罢。   阿洵没怎的吃饭,手里抚着长笛,然后又吹了起来,吹的是子桑来这些天头次听的。   没有凄怨,清清明明,眼下明明是春,却听得秋风沐耳的猎马广驰。   正一曲下来,阿洵抚着那横笛,玉手一节一节地忖过泛黄色的笛身,忖至横笛中间时顿住了手。   似作了个标记,便把笛儿往膝上一顶,竹节便崩了开来。   旁边原本双眼一直沉浸于餐盒里的谷米吓得阿呀一声,看着断开的笛儿惊得合不拢嘴:“阿洵姑娘,笛子断了呢。”   阿洵摸着裂口说:“反正,也不再用,断便断了。”   到夜里时,阁上丝弦空响,却没有玉笛相伴,柳妈妈知了笛儿断的事情,开前时有些惊讶,不过最后拍了拍自个衣上的一缕尘,只说:“断便断了,她自个想得开就好,反正今后她在这楼里,做甚的,我也不去管。”   阿洵什么也不做的,白日在阁台上坐坐,傍晚时陪大雪坐坐,话也越来越少。   子桑也越发觉得这楼里没什么好了,她惦着回太国寺的事情,她和谷米说,她要走。   谷米问子桑:“不是说很远么?”   “留在这里更远呢。”仿佛已经出来了很久,这时已入了夏。   子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空桐时,也是夏,自见了那一骑飞马上山,往日平淡全被搅得虚无飘渺。   谷米说:“听说进了风渡楼就再不好走了。”   子桑就来问阿洵,她说:“我要去找娘亲。”   阿洵手正捏着揉着大雪的尖耳朵,听见她的话,脸侧了侧:“原来你还有娘亲。”   “有的,在长州,我要回去找她。”   阿洵就说:“那你去吧。”   子桑来和柳妈妈说这事,柳妈妈就眉头就皱了起来,她说:“你是合欢的人,这事得合欢发话。”   可子桑见不到合欢,柳妈妈说,那得看合欢什么时候有空来这楼里走一趟了。   子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雪给她们拴在楼里,她便不好不辞而别,再加上自合欢走后,阿洵越发地喜欢大雪了,弄得她都有些不忍心就这样带大雪走。   大约是在楼里感爱到了来自初夏的灼热感,阿洵有日突然起身洗漱后说:“带我去青城外走走罢。 ”   子桑和谷米就得了柳妈妈的许可,引着阿洵牵着大雪,三人一狼出了青城的城门,外东边那头去。   远远地便看见了一条弯延的河,谷米指给子桑看:“那就是投水河了。”   “往竹林那边走。”阿洵看来并不打算去河边,手里拽着那两截断笛。   大雪好些日子没出来,一放开它,它就跳着乱跑,高兴得像林野里的一道流动的云。   子桑一面扶着阿洵,一面喊着大雪,示意它不要跑太远。   竹林里叶叶交映,枝丫相缠,漏进来的光斑时时和着拂过的风声晃动。   阿洵摸到一块大石头,眼睛望着林深处,便抽开手,不让子桑她们扶着了,自己一个人往里走。   东扶一颗竹,西扶半面桑,小步移挪着,孤伶伶的影沉落于千万细小光斑中。 第43章 我执大世   阿洵往林中深处走得远了,子桑她们不敢不跟。   也不绕,直直往里。   阿洵好像刻意在找什么似的,每一株都亲自去摸,子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却说:“我能找到,我记得那里。”   记得的,那年也是这般的风日竹海,合欢把她的眼睛蒙上:“你说可以凭感觉找到我的,来呀。”   没有光的世界里,只能凭着心里的那股热意,与鼻头的执念,于各种细细的风中去寻找站于中心的那个人。   那年光景,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她,这年前空空落落的,也再睁不开眼,看见明艳艳的笑容。   阿洵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摸索着,摸到到一块大石前,将断笛放在石头缝底,于石头上坐着。   “子桑,长州是什么样的?”   被阿洵突然问到,子桑有些愣,她也说不上来长州是什么样的,毕竟她只知道太国寺。   子桑只好说:“你想去长州吗?”   “看不见的人,长州和青城又有什么区别呢。”说这话的时候,阿洵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加黯然。   阿洵把腿曲起来,放在石头上,枕着脑袋,像久思,又想小眯:“竹子是青色的,合欢喜欢穿粉色的。”   好像是为了回忆往时眼里的那些东西,阿洵喃喃地说着各种东西的颜色。   她说,青城是不是青的,是五颜六色的,是浓彩重墨,藏着世间百态,风渡楼是白色的,亦是黑色的,有纯粹的女子,也有不免俗的逢迎。   阿洵说了好多,子桑有些担心大雪,怎么还没有跟来。   提到大雪,阿洵说,那去找它罢。   三人这才慢慢走出了竹林的,河边草滩也没有看到,再圈了一圈时,谷米扬声叫了起来:“河边那里。”   远远看去,不只是大雪,还有一袭依是粉色的合欢。   原本离开风渡楼的事情,子桑便一直惦着要什么时候才能与合欢说,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她自然高兴。   “是合欢姑娘。”子桑把看到的告诉合欢,阿洵面上先是一喜,后来竟又很快敛了起来。   “阿洵姑娘,你要回去了吗?”   看到阿洵转身要走,谷米觉得奇怪,郁郁地跟上前:“你刚刚不是还说到合欢姑娘吗?”   子桑犹豫着是要去那边找合欢,还是跟着阿洵,不过很快,她就看到合欢已然小跑着向这边来。   她穿过一片青草地时,裙带都飞了起来,像极一支粉蝶,大雪也跟在她身边跑着。   阿洵眼睛不方便,走路向来就要慢得多的,不一会合欢跑近前时,她一下子便警觉到了不一样香味,转身避开背向着合欢。   合欢并不生气,仍是小跑着转到她的前面去拦她,阿洵又转开,她就又拦上前去,彩蝶恋花的节气呢,真是衬景。   如此反复,合欢终是没能忍住,伸手将阿洵揽进怀里:“好啦好啦,总算见你一面,就不要与我置气了。”   好似这一拥入怀,便再也没别的什么事儿了,阿洵变得安静下来,被合欢牵着。   两人携手踱步,往河边走去,立在投水岸上,合欢半拥着阿洵,又是那股子恬静温和的景象。   子桑和谷米与大雪坐在一旁看着她们,谷米说:“她们两个都是好看的姑娘,我以后也要像她们那们。”   “像谁?”   谷米想了想,她说:“不能像阿洵这样,什么也看不见,比饿肚子还不好。”   谷米学着捂上眼睛悄悄声说:“黑黑的,有好吃的也看不见。”   合欢忽就问起来:“今儿怎么没见你带着笛子,本还想听你吹个曲。”   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呐。   出于习惯罢,阿洵伸手在腰上摸了摸,然后便没有说话。   “子桑说要回长州。”   过了一会,阿洵转开了话头,她说:“让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用别人来顾,风渡楼也不是久留我之地。”   合欢转眼看了下子桑,却仍是揪着原来的话不放:“你的笛子呢?”   “我去和妈妈说,这两日就离开风渡楼。”   接下来,她们俩便漠然了许久,合欢说:“何必呢,就留在风渡楼,也没什么不好。”   “留在风渡楼,又有什么好。”阿洵抿着唇,然后问:“你在李府又有什么好?”   合欢低头近看阿洵,伸手在那粉玉的面上捏了捏:“楼里的姑娘不个个都想着要嫁与人作妾么,青楼女子个个不都这样么,想着安稳的荣华与富贵。”   “你以前说,那些都是世人自欺欺人的。”   曾记勾栏倚酒红颜醉,半壶邀饮天边月,不求裙下皆富贵,只为伊人袖手共。   “我究竟再好,也还是个凡夫俗子么,成不了什么世外人。”合欢打身上掏出来一件细小的坠子,琉璃色夹着些晶莹的血色。   她拉过阿洵的手,将坠子放落在阿洵掌心里:“本来想给你缀在笛子上的。”   阿洵手指捏了捏才说:“那笛子给我折断了,扔了,旧事旧物,当断则断。”   合欢明艳的面上,一时便再又暗了几分,嘴巴张了张,似有愠色,终是收住声,改作轻叹:“断了也好,反正你向来如此。”   “是了,我向来如此,没有半分好。”   “是了,没半分好,我也向来如此包容你。”   最后一句轻轻声,阿洵便安份起来,低了头,就背过身抬手去抹眼泪。   合欢从后头,搂住阿洵的腰身,对着哗哗作响的投水河:“你越是长大,便越是不听我的话,这次你总得听我一次安排。”   合欢说:“留下罢,风渡楼再不济,也呆了这么些年,有甚不好的呢,有热闹看,有好酒喝,离红薯摊也近。”   正说着时,远远过来几个侍从打扮的男子,还有两丫鬟说是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子桑赶紧拦着合欢说:“柳妈妈说,我要是走的话,得和您说,合欢姑娘,我要带大雪回长州,找我娘亲。”   合欢停脚想了想,看看阿洵,再看看子桑,她说:“等我有空再去楼里与你说。”   于是合欢就去了。   阿洵手里拽着那坠子,于投水河边坐到天黑,才起身回楼。   因平时阿洵只在二楼阁上吹笛,其它时候,也少与其他姑娘们打照面,两下相安无事。   这次楼前迎来迎往的姑娘们见了阿洵打着棍儿往楼里走便有意无意地上来为难。   子桑她们毕竟不懂这里边的世事,只是见姑娘左一下,右一下总将阿洵的棍儿踢踏到边上,就赶紧上来扶着有些趔趄的阿洵。   大概如此,所以阿洵才想要走吧。   合欢姑娘走了以后,楼里的姑娘们话语越来越多,总也说些合欢与李公子今儿去哪里游了街,与李公子去哪里赴了诗歌酒会,总也说合欢啊,与李公子生得璧偶一对。   “阿洵啊,真羡慕你呢,也不知道凭着什么呀,在这楼里,一不待客,算得什么姑娘,二层里头好说是个乐师,可近日笛儿也不见你吹了,却还是在这楼里整得跟个金枝玉叶似的。”   “哎哟,妈妈不是让我们别多嘴了嘛。”   阿洵还是停了下来,侧着头,凭着感觉往刚才说话的人那里寻去,一双秀眉紧蹙。   于是阿洵就没有急着回房,她让子桑帮着找柳妈妈。   平时阿洵在楼里就是个独来独往的影子,这回主动出现在柳妈妈的面前,周身的人都侧眼来看。   连柳妈妈的面上都有些意外。   瞪了几眼旁侧的人,柳妈妈挥起帕子就一个个地赶着:“这里是有世无双的美公子,还是有大世掌首啊,值得你们这般盯,赶紧给我前头招呼客人去。”   待四下散了去,柳妈妈才打前进了处清静的厢房,面上板板正正的,因着上了年纪的缘故,脸上脂粉厚重,表情不甚明朗:“难得你想着找我。”   “合欢那一份赎金里是否有我的?”   “楼里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问。”柳妈妈说的时候,不敢去看阿洵有些焕散的眼睛。   像阿洵说的,她向来有些倔,脾气也不大好,梗着偏要柳妈妈把话说清楚。   柳妈妈拗不过,便嚷着说:“你受不得她与日日接客待人,她见不得你老来无依,如此进了李府,你往后日子有着落,她也不必在你面前四下逢迎,岂不两边都好。”   柳妈妈有些不自在地拧着帕子,竟没半点平时的那份嚣张,干脆把藏着的话都说出来了。   “合欢对你的好,谁不知道了,你原本当初也是有那个底子出来接客的,合欢不肯,明面上挣的钱全都补贴在了你身上。”   柳妈妈笑了笑:“那丫头,倒也实在,说就当是包你的夜。”   哦,你第一次登台吹笛子那日,下边的赏钱也都是合欢贴给客官们的,把她往时存的那么点小钱都花了。   阿洵走的时候,柳妈妈还是叹息:“做这么多,合欢还不都是想两全于你,即不违心每日去承迎他人,又想给你个安稳日子。”   门口的身影顿了顿,声音戚然:“没了合欢,哪里来的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再有两个章节就完了 第44章 我执大世   阿洵要走的事情,这两日在风渡楼里传得很厉害,子桑走哪里都能听见姑娘们议论。   “可不白瞎了合欢那么大手笔,本想把她养在这楼里的。”   柳妈妈不许阿洵走的,特地另外叫了人来看着阿洵。   “你要是走了,我可没法跟合欢那丫头交待,别看她天天笑着,发起狠来,是要拼命的。”   风渡楼里的姑娘谁不知道合欢那股子不要命的劲,或者是为了阿洵不要命的劲。   听柳妈妈提起这桩,一个个都看望上阿洵那双眼睛,几年前,还是明澄澄的呢。   那时的阿洵每日里里外外打点着合欢的大小事宜。常常穿身素色长衫,丝发冠着,粗一看像个少年书生。   她比合欢小上好几岁,不爱说话,性子也总与合欢不一样,静静声地,每件事情都做得极期周到。   尤其照顾合欢这一事上,一下也不会马虎的,刚来的时候合欢要她给画眉上唇脂。   她不会,只好夜里偷偷赶着起来对着自己的脸画来画去,到底太困趴在妆镜前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时,阿洵顾着给合欢洗漱,也没顾上照照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就这么顶着个大花脸,又一身男儿扮相,把楼里楼外起身的姑娘都笑出了泪。   合欢姑娘刚坐起来,懒腰还没伸出半截,先是被吓了跳,再二下,便也是指着阿洵这副模样亦是腰肢轻颤。   阿洵只面上有胭脂红粉遮着,低了头,只觉得烧得厉害。   “你这是被哪个姑娘拉去轻薄了么?”   “不是……。”阿洵见合欢拿了沾水的帕子给自己面上擦净,头低得更厉害了。   合欢给阿洵擦完脸,挑着那小小的瘦下巴左右端详一番,依是笑笑地:“你还是这副素面好些,姑娘家的红啊白地东西都不适合你。”   尔后,阿洵便照着合欢的吩咐,给她描了细眉,上了腮粉,占了红唇,一切水到渠成,很像是样子。   合欢有些意外:“看你平时做事板板正正的,没想到也有这手。”   旁边就有掌更的伙计从旁边过,嘿嘿地笑着:“挑灯练了一宿呢,总得交个底不是。”   如此,合欢便侧了脸来看阿洵,那一看,彼此眼睛里都生出些闪闪烁烁的东西。   合欢爱笑,生得一张好脸,越发地变得金贵起来,妈妈那边便专门挑了个顶能侍候人,眉又画得好的两个老手丫头来替换阿洵。   那时候合欢便发了话:“以后,除了阿洵,哪个丫头都不要的。”   于是大家便也开始侧眼看这阿洵,除了能干活,长得也还秀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啊。   可合欢就是稀罕得很,还给人阿洵找了个会吹笛子的师父,当时大家就想,或而合欢就是喜欢阿洵会吹笛子罢。   再后来狠一点的就是阿洵后越发长大,出落得好看了,妈妈便依着老规距,挑着让去做接客。   谁都知道,没□□的姑娘最是值钱的。   不想二日合欢便带着阿洵出去,似去了投水河散欢罢,回来便理直气壮地告诉妈妈,阿洵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   妈妈气归气啊,好好地一笔大银子这便没了。可谁也奈何不了合欢,她金贵。   阿洵到底也是楼里的人,再让去接客时,合欢还是不让。   若非要让阿洵做个姑娘的话,那她便连夜连夜儿地包吧,把她那份丫头工钱,和阿洵应有的丫头工钱,再加上她每日挣的,都用来养着阿洵好了。   总之就是不许其它什么人再去碰她的阿洵。   于是阿洵便成了楼里边的乐师,每日还能攒些小碎银子,时不时换回两条红薯,或而一些酸梅,背在手里藏着让合欢猜猜是什么。   阿洵还常常给合欢说,她存着多少乐师的工钱了,再存多少便可以给她赎身的。   合欢笑啊笑,阿洵做什么都让她觉得,这小姑娘家的,怎么就这么傻呢。   等你存到钱来给我赎身,估计我已经是西边黄花了。   阿洵说,不会的,你的银子多,很多姑娘都是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子的,然后合欢就一拍她的脑袋,这风渡楼里多好,成天想什么赎身的事情。   风花雪月,有什么好的。   阿洵摸了摸脑袋低下头来,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都来沾惹你。   那次合欢的笑便慢慢收敛起来,看着外边果真是雪月时候,呵气成冰,她说:“要不我们也来学学前人?”   “什么?”   丈马天漄,四海为家。   合欢是个爱使性子的人,她常说:“我向来孤伶伶的,好不容易能找到个足以双宿双飞的你,便索性豪情,不枉自辜负罢。”   阿洵不大会说话,她只觉得这样听着很是好。   那就走罢。   反正当时也没人想到,合欢这么受人眷宠的姑娘会做远走高飞之事,于是一匹白色的马驮着两人便出了青城。   也没说去哪里,只想着,奔着越远的地方越好。   毕竟都是没行过远门的人,风花雪月的故事听着好,豪情掷地的声响看着大,到底,还是失却了方向。   “诶,走不动了吧。”   合欢从疲乏的马身上一下子滚落到厚雪中,仍是笑笑地,鼻儿通红:“想到有话说,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怕的,即使喘不顺气了,还利落的叨叨着,总说些事儿来逗阿洵:“这下我们都好了,再不用担心什么别的人,还有这么大地白被子。”   阿洵把马拴稳,上来紧紧地拥着合欢,她向来不擅说话的,也没什么见识,只知道马儿累得走不动,瘫瘫的。   其实也不过出来一天一夜而已。   合欢受不住寒,这些年,她在楼里都是被拱得像个明月似的,这会原本应该在楼里靠着暖炉,吃着鲜果嫩肉,听着贵家公子们给她讲笑话儿才是。   “我不该那样说你的,不该就这么依着你便跟出来了。”阿洵看着合欢牙关打颤,便觉得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能每日看见合欢笑眼明媚,已是人间喜事,怎么能再图门庭小院的你我恩爱闲散呢。   合欢说:“哪有什么该不该的,只是可恨不能找个舒服的地方,与你暖和暖和。”   看吧,合欢总也是这样,到哪里会都还想着,她的阿洵啊,得在她怀里,暖着,护着,爱着才好。   合欢说:“没力气了,就这样拥着睡会吧,睡醒了,我还是带你上路。”   那一梦可真深。   合欢醒来时,看见柳妈妈,一群瞧热闹的姑娘,她扶着昏沉地脑袋说:“我梦见骑马了。”   可不是,那匹马臀上扎着支钗子,血流了一路,还没到青城城门口便倒下了。   谁都说,合欢姑娘运气有时候顶好的,正好就有人远远地看见了那匹倒下的马和人。   阿洵呢?   若不是梦,那她的阿洵呢,她不该是就坐在我旁边等着我醒来么?   那哪里知道你们往里去了呢。   合欢姑娘便恨了起来,翻身捡了衣裳,比着剪刀就再冲下楼,寻了马,打马又出了城。   后边自然又是风渡楼里一干做事的下侍追上去。   好在,她们也蠢,没走得太远。   远远看见那素人儿卷在雪地里的样子,合欢便差点再次跌落马下,她的阿洵啊。   只剩得一游丝的气儿,有医者来看了,说,难救,先把热气儿暖回来看看罢。   医者说,不能太热,也不能没热气儿,不然气血逆了,怕是更不消救了。   合欢便褪了衣衫,进了被子里,拢住身体冰凉的人儿,整宿儿地一边发着抖,一边与阿洵说话。   你这样顾得了我,自个又走了,有什么意思呢。   谁要你来成全我继续孤伶伶的。   或许是合欢半骂半哭地又是哄又是气地在旁边叨得两天的因由,阿洵身子总算是热了过来。   可过份地热了,连着好些天烧都退不下来。   合欢那副狠劲就又上来了,逼着要妈妈把这带有名的医生都找来试,只要是能起死回生的药,花多少银子都要试。   这些都是银子,你的钱都用在养阿洵身上了,哪还有闲钱。   合欢一时便掀了阁上几张热闹的酒桌:“你要么杀了我,与她同死,要么,便救她,这银子,只要我活着,便总能还你的,再不济,委身与人做妾你也是有得赚的。”   如此,便真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请了好些医者前来见闻,用上了各种好药。   妾本贱命,知世间金山银山,荣华富贵,向来是万万人之求,得遇阿洵殊难,方知即有摇钱一株,也难比心中情意半量重。   原合欢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不过那些日子,她却是日日稀粥素食,青城几间小庙里的油灯添了再添。   她说,我这人,从来不喜求什么的,菩萨,你总得听我一回求罢,若不能如愿,我也只能陪着合欢一起去黄泉了。   她说,菩萨,也不是我怕去黄泉。   怕只怕,我一个红尘中人,不配与她那般素净之人同条道罢。   阿洵是要上天的,我应当入无间罚处的人,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怕的,不是死,是不能再首。 第45章 我执大世   灯油总算是没白添,合欢后来总在心里想,或许,还是添得不够多,所以佛把阿洵一双眼睛里的明澈拿去了。   “合欢,怎么不点灯呢。”   阿洵醒来的时候,外边风雪已停了好些日子,露出一片苍凉的日光,屋里亮着呢。   合欢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医者说的,能醒来即大福,或忘人,忘事,或有甚其它问题也不定晓得是什么的意思。   “点什么灯啊,有我在的地方,都光灿灿的,你记得我的模样就好。”   怎么就这样了呢。   我每日穿着这般好看,就是等你醒来一眼看见我,还是一如往时的模样啊。   于是后来,合欢就变得像个丫鬟一样,起得比阿洵早,比所有姑娘都早,打水每日给阿洵洗漱。   她去街头买红薯,逗着阿洵。   还是拉着阿洵陪她喝酒,然后有日一时多喝了几杯,就醉了:“看不见我貌美如花没关系,正好,也不用看这世间光怪与陆离。”   阿洵也喝了些酒,话多了些,她说:“我也不敢再与你走了,原想着给你洗衣做饭,种田侍花的。”   这副模样,不管是去了哪里,都只会负累于你罢,于是阿洵也不再数她那些不值一提的工钱了。   风渡楼里至少还有合欢,合欢总还是原来那个合欢就好。   可合欢还是变了。   阿洵拎着包儿,左冲右撞地,想要从那门里挤开一条缝儿出去,子桑与谷米都为她这股执拗感到害怕。   柳妈妈一桩桩与阿洵把往日那些阿洵不知道的事儿都说出来后,阿洵便像一匹被兽夹夹住了的鹿儿般,惶恐又恼恨。   挤不开门,阿洵掩着一张面趴在妆台上,泣涕不已。   我只会置气,只知道置气,眼瞎,心眼也瞎,可合欢怎么能这样呢,总也一意孤行。   我阿洵,何德何能,欠得起你合欢这么大笔账。   柳妈妈说:“所以你走了这算什么事呢。”   柳妈妈是个实在人,她说,合欢没说让你走,我也不好意思白白地用那账面上的银子。   不过这银子,到底没用到多久。   不几日李府来了人,楼里边又传得很开,子桑往来里边走动,便听得些风声。   “合欢真是厉害,李府来退银子了。”   “可不,她那性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没她怕的事儿。”   “也不是,要说她要真有什么怕的事儿,必然是出在阿洵身上的。”   吵闹了几天后,合欢姑娘就回来了,是走着回来的,柳妈妈本来出去打算好好将人迎进来的。   只一打照面便哼着气又扭头走了。   子桑刚喂完大雪,也跑去看,本来脸上笑得好好的,想与合欢提回长州的事情,看能不能拿些工钱上路。   可一见了合欢,她也噎着,笑容就慢慢敛了起来,舌头像打了个结似的:“合……合欢姑娘。”   “嗯?怎么就结巴了。”合欢姑娘弯下身子,拿手指勾了勾子桑的小鼻梁,咧嘴一笑,眼睛仍是明媚得很,可脸上一道血红的疤却刺眼得很。   那疤,斜斜地从侧颊切到腮际,红红的盖着褐色的痂。   子桑使劲摇头,眼睑却没来由地发酸。   合欢拍了拍眼前人儿的小脑袋:“反正阿洵看不到。”   进了门,合欢银铃儿的声音,洋洋洒洒地,便沿着门风铺到阿洵面前,她只是说一声:“阿洵,我又回来了。”   这次回来,就不离开你了。   真的,发现没有阿洵的日子也挺没意思的,寡活而已。   “回风渡楼里,再来一笔一笔地还那些因我而起的旧账么?”   阿洵伸手去摸旧日的那张倾城皮面,指尖刚要触到疤上时被捉了下来。   “也不还了,人活在世,难免有赖皮的时候,我们也赖皮那么一回,现在打马正是好时候。”   阿洵连连摇头,她不敢再轻易重复上次的事儿了,她说:“现在的我,只会越发累连你。”   “你要是不累我了,那才没意思呢。”   合欢上前紧紧拥着眼前的人儿:“就连你与我置气这么多天,我还不是照样觉着你好,就是气气儿的样子,也好得不像话。”   柳妈妈来叫了合欢去。   楼里原先只听了合欢脸毁,没亲眼见到的,这会都挤挤挨挨地出来瞧。   “李公子干的?”   “哪能啊,李公子到底也还算是个读书人,若非人家斯文有礼,合欢姑娘也看不上的。”   “那好好一张脸蛋,怎的就给扯成了这般模样。”   “人家府里都来说了,是这合欢姑娘自个耍赖,要毁约,二话不说拿着匕首就这么一道。”   管他什么公子,买的不就是这张脸,没得脸了,自然也无甚好留。   柳妈妈盯着那张脸,左瞧瞧,右瞧瞧,啧啧出声:“能耐了啊你。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退便退了,我叫人去说便是,你故意埋汰了这张脸,回了这楼里也没活头。”   “那妈妈说,可如何是好?”   合欢盯着妈妈一张霜然的脸,笑嘻嘻地,凑上去,拉着妈妈的胳膊摇来摇去:“留我做丫鬟在这楼里也吓人,放了我罢。”   柳妈妈气,推开合欢:“就你会来事,像你这种丫头再多几个,我这风渡楼就别指望了。”   于是柳妈妈赶着合欢:“赶紧收拾了了,带着那瞎子走罢,走得远远的。”   合欢对着紧闭的房门,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扭头又是对子桑说:“看罢,有时候,失即有得。“   谷米说她要留下来。   子桑问她说,成为合欢那样的姑娘吗?   谷米这次摇头,她说:“合欢姑娘和阿洵姑娘在一起时,顶顶让人觉得好,可我还是觉得,我做不来合欢那般厉害的人。“   因着阿洵合欢什么都做,所以她成了一个厉害的合欢,而阿洵没有了合欢,也只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罢。   所以阿洵的合欢,合欢的阿洵,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知道真的要走时,阿洵说什么也不信的,她与合欢说:“你不要哄着我去那些地方安家落户,然后又自个跑回李府去了。”   “哪能呢,我呀,从此以后得处处盯着你。”   子桑收拾了自己没甚东西的小包袱,牵着大雪,跟在合欢她们身后,与谷米摇了摇手。   再见了呢,谷米。   那你以后就做个好姑娘罢,这里有好酒喝,有好肉吃,有笙歌夜舞。   子桑在阁楼上看了那么些天,今日才终于走到了这卖红薯的摊儿前。   合欢半扶半搂着阿洵,语气娇嗔嗔的:“娘子当家管钱,你那么点碎银子,兴许可以给我再买条红薯。”   阿洵今日难得地,笑了好几回,从她那小荷包里搜了铜板出来,要了两条红薯,其中一条给了子桑。   然后,她们又不知道去哪里了,阿洵一只手,不时地挪一挪,忖一忖那荷包里的银子。   到底还是太少了。   最后,还是在城边找了处破院,看着没人住,周边也没什么人,合欢说,大不了就算是借住罢。   屋里什么也没有,还满是灰尘,阿渡看不见,只有合欢讲给她听。   合欢说,哎呀,这院儿看看,看看,窗明几净,多新啊。   合欢明明手上还拿着一根棍儿缠着蛛丝,嘴里却仍是说:“子桑,你说是不是,瞧这地板砖,这窗花,多漂亮。”   子桑被她这般说得,眼前的残垣陋室,倒好像真有那么几分样子了。   阿渡什么也不能做,她说:“我其实也可以去给人家楼里吹笛的,能拿些工钱,合欢,我还是可以养你的。”   “有阿洵,我甚也不愁。”   第二日,屋里便多了一杆竹笛。   合欢仔细地将那坠子系在笛杆上,然后交到阿洵手中,她说:“以后,就仰仗娘子了。”   那样子的合欢,可真是洒脱得很,一入了厨房,慌手慌脚,灶灰满面,子桑由此想着,合欢这么大个人,竟然是连白允沫也不如的。   子桑入厨也不行,不过到底能把火烧起来,能勉强盖锅将饭啊,粥煮起来,肉什么焖一焖。   几日下来,合欢学得也有了些样子,子桑说:“我也要走了。”   即是不走,她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洵出去找活,仗着往日的名头,倒也有人愿花钱请她,不过也勉强二人过过日子,养大雪显得极是费力。   合欢面上的那道疤已然浅了下来,从褐色变成了浅粉色,身上的粉衣也换成了普通的粗布衫。   这样的合欢,笑起来,却仍是好看的,她说:“我上次帮你留意过了,去长州,走水路罢,我认识走船的人,明儿我带你去问问。”   第二日去到码头,赶巧便遇到了合欢说的人。   那头发扎了个大辫子,缠在头顶,是个眉毛浓黑的女人,面上是风来雨往的沉着色,不过眼睛很圆亮,一见合欢,就有些意外:“脸上的疤怎么回事?”   已来不及出声阻止,不过阿洵并未有什么大的动静,只是侧手抬手,准确,熟练地抚住了合欢的脸,抚着的地方,正是那抹疤痕。   江风徐徐,水声潺潺,只听得一声轻语:   “伊人容颜,在心不在表。”   【题外话】此文定为上部,下部已开预坑《天下为公GL》,直接从六年后写起,但不会马上开,目前存稿中,力求不受干扰一气呵成,心定大概是12月5日开,转坑原由见作者有话说,感谢看文至今,希望可以给多我一个机会和信任,让我把真正想写的荡气回肠写出来。   祈祝归来有日,天下为公。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说一句对不起。   第二说声很感谢你。   我写到这里,你看到这里,都不容易, 子桑也很不容易。   你们会发现,她怎么也改变不了,怎么都是很无力的变动,冷眼旁观,随波逐流。   我失败了,我再次把自己代入了进去,觉得她凭什么,凭什么就能破空而出呢。   子桑她入世了,她出不去,执大世篇里,她只是看着。再后来她要行舟而上,她知道方向,我知道后事,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应对。   最近的心理状态非常不好, 生活状态也不好,行文风格,转了四到五次之多,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写文,写了很多很多,很多稿件都装进了垃圾箱里,心里是空白的,每一个角色都心如寂灰。   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吧,我需要时间去感受到些什么东西。   哎,我是很作的啊,想要通透世事,却连眼前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时常觉得眼盲心盲,于是不断地看啊看啊,想要看到很远的地方去,却只用一片空白将心撑得万般大,空穴只招虚风,仍是看不见的东西罢。   这个文暂时停一段时间,我总要给子桑一个因果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希望她可以挣脱出来。   只是再写的时候,应该会另外开新篇,算是下部,或许会有些改动,从六年后,子桑与南无重逢开始写,我希望那就是应该成为的子桑。   于此,和你们,和子桑说一声,再见了呢。   相逢在它朝,归来有日,天下为公。   此文下部预坑《天下为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